一直以来,对传统节日那些约定俗成的繁文缛节有着深深的恐惧感。
有时候,恐惧往往是因为曾经深陷其中。至少,倒退几十年前我和多数人一样,是信奉并尊崇这些流程的,而且坚信“头上三尺有神明”,必须按设计好的程序来,否则就是大不敬!
于是,我也曾坚信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就能全年兴旺,也曾跟着秧歌队走遍来闹元宵,也曾走进深山里采艾高悬于门楣,也曾对着月亮想着嫦娥吃月饼,也曾在用人民币在黄纸上比划着给祖宗烧化……那时候我是虔诚的,我相信谁都会像我这样做,今天在做,以后也得延续着这么做。
再后来,母亲去世了。再用人民币在黄纸上比划的时候,就觉得可悲可怜可笑。母亲走时我才十三岁,此前经历了五年多她被癌症的折磨。挂上灯笼春节也不快乐了,元宵和月饼已经没有甜味,只有每年鬼节时的烧纸早令我深思:死去的人真的会收到?他们收到时会是一堆纸灰还是有形有质的人民币?阳间和阴间流通的货币能一样?今天我给未见过面的祖宗烧纸,以后谁来给我烧纸?人非死不可吗?死后没钱是不是更惨?
对死亡的恐惧在母亲离开人世后戛然而止。此前为了逆天改命,我还参与了“扶乩”,一个仅比我大三岁的女孩在沙盘上拙劣的表演,竟燃起了我最后的希望。从母亲被黄土掩没后蓦然清醒: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主动地骗你相信神灵,被动地骗你信奉传统,包括领你来到世间这个过程也是骗局,骗你来经历一场向死而生的过程!
我不再相信任何唯心主义,包括节日。从唯物的角度出发:世上每一天都是寻常的日子,都是地球自转的一圈痕迹,再无其他意义。所谓的“佳节”,不过是人为地赋予了具体时间的某些抽象意义,其根本性质是不存在的。比如年兽,比如初一,比如元宵节、端午节、中秋节……在某个历史阶段,某些谣言传得久了,便有了特殊的纪念意义;口口相传让这种纪念延续下来,就成了节日;延续得久远了,便成了传统;将传统升华,便成了传承!
节日对于唯心主义者是快乐的,可以有正当的理由来休息,来庆祝,来团圆。但对于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是幽默的,一方面不想自欺欺人,一方面又得在俗世中随大流儿,那只能归罪于自己的信仰不够单纯了。很多时候,我在节日时总是在想:什么时候不按这些法定的、俗成的日期过节,而选择自己的心情随意过节,那是不是更加浪漫,更加自由呢?
到那时,我不必非得在春节吃饺子、看联欢会;也不必非得在元宵吃汤圆、在端午吃粽子、在中秋吃月饼;更不必非得在特定的节日去与家人团圆。随心所欲、自由快乐,前提是还不影响他人。这种想法一直有,但是万没想到会有实现的一天。此前我虽然也做过一些坚持,比如结婚的时候扎黑腰带,比如在祭祖的时候拍坟头,比如祖父母去世后不戴孝不烧纸……但那些也只是换来了别人对我“另类”行为的不管不问,说得好听点是“他们懂得了尊重我的信仰”,却并不能做到彻底地达到我的理想。
过节太累了,真的。十几亿人半数扎在火车上,来往倒腾个半死不活,和家人团聚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什么总挤在那几天,总要完成某些流程,自己折腾自己,且认为这种折腾就是生活真谤,这就令人费解了。
个人是从来改变不了历史的,但时代潮流可以。经济发展以后,首先改变的是随时可以吃饺子,哪个季节都有汤圆、粽子、月饼。各类洋节的涌入更是将传统节日冲得七零八落,当大家月月过节、周周过节的时候,蓦然回首:节日已在灯火阑珊处。当多数人淡化了节日的概念的时候,我这个不想被节日约束的人,离自己自由烂漫的想法越来越近了。
平日里逢年过节,我们一家三口都是能简化就简化,因为出去吃馆子喝小酒已经成了生活惯例,所以“过节做点好吃的”这种概念化便显得无所谓了。一年中的中秋和春节是“大节”,我们经常分开过。我去陪我父亲,妻子去陪她母亲,孩子则在爷爷和姥姥间做个自由选择,当然也可以去选择和同学聚会。我很庆幸双方老人都在左近,路远的坐出租车十分钟也到了,我更庆幸坚持自我几十年,无论我怎么做都有人理解。这是我向往以久的“此心安处是佳节”,我做得心平气和、心安理得,然后惊喜地发现:身边的亲朋好友都是心安理得的,并没有出现什么挑理、起腻、找麻烦的事,连点苗头都没有。
这几年春节前,会去父亲家简单吃顿饭,并不多陪,从正月初一开始我就不露面了。我不用找借口,直接告诉父亲,正月里来的亲友多,陪久了会很累。况且我离得近,父亲隔三差五就做点好吃的,约我去喝一杯。所以我也不必非得“某个节日”必须去不可。拿今年正月初三来说,父亲打电话让我过去吃饭,说姑姑一家人前来拜年。我称病不去。脑梗病人并不适合陪客了,任何节日、任何客人都没有生命健康重要。
我在这个世上的亲人不多,父亲和姑姑是长辈中仅存的硕果,有时候身体好了,我会请他们来聚餐,也不拘什么日子,大家一起说说笑笑,这天不就等同于节日吗?九十高龄的岳母对我很好,也经常去探望,但过节时不去,因为人太多,买东西排长队,亲朋好友人多嘴杂我嫌闹哄。老岳母也不挑我的理,因为我经常请她下馆子。当然,她挑我的理我也不在意,可以挑,但我还是要做我自己。我要活好自己,然后才有精力去让亲人们快乐起来!
只要我们快乐了,哪一天哪一时不是节日?清明难道不能对酒当歌?鬼节难道不能亲友欢聚?如果随时随地可以过节,“春运”时票贩子怎么会猖獗疯狂?火车站和客运站怎么拥挤不堪?猪排骨价格怎么能借风起势?老父亲老母亲怎么会在厨房里劳累至极?把简单的事搞复杂和把复杂的事搞简单,其实不过是一念之间。真的,世上的事不过如此,只要当事人简单起来,一切都变得简单了。
本周国庆节。父亲提前一个月订了大酒店,要请我们兄弟三家、他的干女儿两家——将近二十位亲属的聚会。想想那么多人要应对,心里已经翻江倒海;而朋友家儿子定在国庆结婚,文化圈老友欢聚,乌乌泱泱,更让我想想就哆嗦。我随即确定了返乡日程——恰巧也在10月1日,回“雪乡”去同学家小聚。那天四个同学没去饭店,自己在家做了顿便饭,天南海北扯一番,心情舒畅地把两顿“国庆大餐”给避过去了。
回来后第三天,得知消息:就在国庆节早上,老岳母独自去了附近的集市,被农村的客货车刮倒了。老太太自己爬起来了,拒绝了农民的赔钱,回家后觉得腰酸腿疼,这才被大家知晓原委。我们赶去,关注着老人的状况,见她无大碍,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我心中暗道:这一天,就是老太太所有儿女的节日了。这一天,是2022年月10月5号。这一天,是我们的春节,我们的中秋节,我们的母亲节,我们的圣诞节,我们的泼水节,我们的古尔邦节,我们的释迦牟尼的诞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