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人生不是一部《活着》之四娘

林梢客n

       父亲告知四伯母去世的消息，要我回家奔丧，我忙忙地应着，心中却无一丝波澜。因为四伯母处于弥留状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想必每一个接到消息的亲人，都同我一般的平静，甚至会不由自主地长舒一口气：哦，四娘，她终于解脱了。


　　四娘享年八十整。虽然正常情况下，好多八十岁的人看上去还硬朗得很，但四娘下肢瘫痪十几年，人早已被磋磨得不成样子。


　　四娘年轻的时候，模样周正，心灵手巧，利落能干，行事周全，所以被精明的三爷爷看中，聘来做了自家的儿媳妇。三爷爷只有四伯父一个儿子，日子也比一般人家过得红火。四伯父虽然为人处世不及三爷爷，但读过几年书，在当时文盲居多的村人中，也算是个文化人。他和四娘感情和谐融洽，唯一的遗憾是结婚数年无所出。还有着封建家长威严的三爷爷怕误了自家传宗接代的大事，曾经试图让四伯父离婚另娶，一向孝顺听话的四伯父唯独在这件事情上同三爷爷硬钢着，说这也不是啥过错，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就离婚呢？执意不肯。


　　结婚十年头上，四娘终于怀孕，如愿以偿地诞下三爷爷望眼欲穿的金孙。这就是长我一岁的等哥儿。等哥儿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标准的福相，金童般圆润可爱。一家人爱若珍宝，极尽能事地疼宠。


　　虽然被一家人宝爱着，等哥儿并没有长歪。他性情温和，敦厚仁义，大概是四伯父教育有方吧，他甚至比一般孩子都更规矩有礼，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我经常跟在他和另一个堂哥屁股后面，下河摸鱼虾，上树捉知了，每天都玩得丰富多彩，特别开心。等哥儿动手能力特别强，好多玩具都是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用竹筒做的能滋水数米远的水枪、用**壳做的能擦出火花的洋**等，简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唯独学习不好，一年级和我同班同学，二年级的记忆中就没有他了。我初中毕业的时候他还没有考进初中，后来什么文化水平就不得而知了。最多初中吧！


　　但这并不妨碍他结一门好亲事。成年后的等哥儿高大帅气，家境又好，是说亲市场的香饽饽。他后来选中的妻子小金，也是百里挑一的精明姑娘。婚后一年生下一子，一家人都乐开了花。尤其三爷爷，虽然三代单传，但毕竟都传了下去。他可以无愧无憾地去见列祖列宗了。


　　三爷爷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是威严的代名词。他们老兄弟四个，大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二爷爷解放前被裹挟到了台湾，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的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岁。三爷爷相当于我们整个家族的族长，谁家有什么大事难事，都要去请三爷爷拿主意、做决断。三爷爷也当得起这份重任，当年也是气宇昂然，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但人至暮年垂垂老矣的三爷爷，也很知趣地收敛起了当年旺烈的气焰，和三奶奶屏声静气地蜗居一隅，默默地继续老下去。现在家里说一不二当家做主的换成了四娘，因为当年险些被离弃的心结，据说她对年迈体衰的三爷爷三奶奶并不厚道。


　　小金很有生意头脑，在新申请下来宅院里盖了一圈十几间水泥房，装修起来，开起了浴池。又在沿街的墙上开了门，辟出两间，给等哥儿做门面，搞起了机械设备维修。等哥儿这方面很有天赋，自学成才，各种农用车辆、农机设备，基本是手到故障除。杠杠的技术，十里八乡名气传扬。这两块业务都不用出门，家中坐着，钱就刷刷地来了。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相较于土里刨食的祖辈，或背井离乡外出打工的同龄人，他们简直是太过幸福安逸了。


　　可是，老天爷有时候就像个心眼不好使的倔老头，总不肯让人把日子过得顺心如意、舒舒服服。眼看着等哥儿夫妻把不大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日益丰厚的家底也远远超出一般人家一大截，向来好强的四娘松了一口气，想着自己累死累活大半辈子，如今终于可以放心地歇下来，过几天舒心畅意的好日子了。可就在这时，等哥儿突然经常性地头痛欲裂，记忆力严重下降，精神也大不如从前。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脑瘤。


　　这简直就是晴天打了个大霹雳，直接把一家人震懵了。及至冷静下来，开始考虑治疗的问题。最初的时候，一家人意见基本一致，有病就治呗。可是等到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等哥儿的治疗还没有看到尽头，小金的态度便日益消极起来，别别扭扭的，不想再往外拿钱。四娘的态度还是一样的坚决：“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打锅卖铁、倾家荡产，我也要给我的儿子治。只要他能活下来，哪怕他真的傻了、瘫了，我也愿意养着他。”


　　小金到底没有拗过四娘的坚持，前前后后几年的时间，等哥儿终于完成了治疗。结果也还理想，恢复基本算是良好，就是体重减去了近一半，原先一百八十余斤的魁梧小伙，如今不足百斤，瘦得失了形。人也不如从前机灵，说话不利索，反应看上去慢了许多。而殷实的家境，也被这一场大病拖了个底儿掉。维修部自然是彻底关掉了，就是浴室，搁置了几年，周围早就冒出了好几家，别说小金根本没有心思再开起来，就是重新开张，也断难恢复当初的光景了。苦哈哈的日子，病怏怏的丈夫，让小金对这个家失去了应有的热情。延宕了两年，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婚，抛下老弱病残的三个人（这时三爷爷三奶奶早已过世，家里只剩四伯父、四娘和等哥儿了），带着已经成年的儿子奔赴新生活去了。


　　等哥儿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和休养，为了养家糊口，四伯父出去打工了，而四娘，又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起了她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去侍弄的庄稼。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在四娘的精心照料下，等哥儿慢慢恢复了从前的壮硕体型，也开始张罗着，把他的维修部重新开起来了。虽然人看着不如从前精神利落，但维修技术依旧，渐渐地，又聚了些人气回来，可以多少有些进项了。日子虽然远不及从前的圆满舒泰，但也让人看到了希望，有了些许的盼头。


　　然而，平静的生活没有持续几年，灾难再一次猝不及防地到来。


　　一个寻常的冬日，时逢村里的大集，年近七旬的四娘去距家不过百余米的蔬菜摊买菜，不慎踩到冰上滑了一跤，摔断了胯骨。本来并不是特别严重，也得到了正确医治，但不知为什么，四娘却始终无法正常行走。最初还可以拄着双拐到院门口活动一下，后来就彻底瘫痪了。少了四娘里里外外的张罗，家里的情形更加惨淡了。


　　在这期间，四伯父患了癌症，放弃治疗，捱熬了一年多，就去了。


　　有一次节假日，和姐姐同时回到老家。母亲说起四娘的情形，唏嘘不已。得知四娘刚病过一场，我和姐姐买了些礼品前去探望。


　　四娘家的房子其实并不差，但那种荒乱和肮脏，根本就不像正常居住的状态。大门不知去向，空洞洞像一个妄图吞噬一切的巨兽的口。走进去，等哥儿正坐在院子里，摆弄着一些电机之类的机械部件。因为胖，他看上去有些憨拙，见到我们并没有惯常的寒暄，也不曾接过我们手里的礼品，只低低地嘟哝了一句什么，就径直带着我们向屋里走。四娘正坐在厦檐下晒太阳。厦檐镶了玻璃，比室内更暖和。本来铺着浅黄色的地砖，已经污黑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四娘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浑身的衣服同样脏得看不出颜色，人也黑瘦憔悴得不成样子。她抬起浑浊的眼眸，怔怔地看了半天，才将我和姐姐认出。她努力地想要笑一下，嘴角扯动着，却始终没有笑出来。但也没有难过的神情，而是近乎漠然的平静。她说的最多的，还是和她相依为命的等哥儿，她倾空所有家底救回来的儿子，每天早晨将她从床上抱到轮椅上，推到厦檐里。晚上，再将她推到室内，挪到床上。她的面前有个装在轮椅上的小桌板，上面摆着她用过的碗筷。碗里犹剩些灰乎乎的残渣，也看不出是些什么。等哥儿其实并不会做饭，不过是混沌一锅胡乱煮熟后，盛一碗端给她。也无所谓口感，填饱肚子即可。四娘看向等哥儿的眼神，依旧满是慈爱，祥林嫂一般反复念叨着说，多亏我等儿不嫌哦，我就是个累赘。等哥儿默然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眼神呆滞，一语不发。


　　几年后，在奶奶的葬礼上，我又见到了四娘。她原本可以不参加的，但奶奶出殡那天，她坚持要出来，披麻戴孝坐在灵棚附近，安静地看着来来往往各自忙碌着的人。没有人顾得上照应她，她也不打扰任何人。中午的时候，姐姐拿了一包奶、一个馒头，又端了一大碗白菜炖肉送到她的面前。在我们老家，这是白事的常规伙食。她很快就吃完了，碗里干干净净，渣汁不剩。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四娘。


　　我赶到家的时候，四娘已经火化了。老家的葬礼还是奉行传统模式，整个家族的后辈浩浩荡荡，按照白事执宾的指挥，一丝不苟完成整个繁琐过程中的每一道礼仪、每一个环节。自始至终，等哥儿没有掉一滴泪，没有哭一声“娘”。正常情况下，他这个唯一的孝子是应该被人架着，哭得跌跌撞撞、声嘶力竭、涕泗横流的。本该哭声滔天的葬礼，因此格外静默，反倒更有了庄严凝重的气氛。


　　无论如何，四娘总算是入土为安了。


　　偌大的院子，从此只剩了等哥儿一个人。　　

xam720

文章读罢让人唏嘘，感叹，朴实而生动的文字，为人们展现出一个家庭的兴衰。文章人物形象鲜活，用四娘的一生的经历，贯穿始终。欣赏，问好！

林梢客n

xam720 发表于 2022-10-25 16:12
文章读罢让人唏嘘，感叹，朴实而生动的文字，为人们展现出一个家庭的兴衰。文章人物形象鲜活，用四娘的一生 ...

感谢版主赏读鼓励。遥致问候，如意吉祥！

春江花月夜

读完文章令人叹息再三，热热闹闹的一家人，最后就剩等哥儿了。四娘是一个能干的有心劲的农村妇女，然而却抗不过命运。说不上原因莫名其妙的灾难就降临了，感叹。

林梢客n

春江花月夜 发表于 2022-10-28 16:09
读完文章令人叹息再三，热热闹闹的一家人，最后就剩等哥儿了。四娘是一个能干的有心劲的农村妇女，然而却抗 ...

感谢老师赏读留评。遥致问候，开心快乐，如意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