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广角

李兴文

　　我在这个圈子里劳碌了近三十年。现在我老了，这个圈子也陈旧了。虽然年年都有新人进来，但数量总是不多，与每年的退休人员对冲以后，新增总量依然寥寥，就像一只未满将满的水桶，添进去的漏出去的，基本持平；也像一个罹患障碍性贫血而极度虚弱的人，饮食上的进补，外在的输血，都不能弥补他体内巨大的亏损，他也就不能再次变得气壮如牛——但它依然平庸而安详地活着，我也在这个寂寥的圈子继续谋生，等待退休。
　　
　　年轻时候，我试图跳出这个圈子，但因为我力所不及的种种原因，没有成功；我就像一头误入陷阱的兽，出不去，而构陷我的人，后来又起了恻隐之心，就把我圈养起来，给我食物，给我水，让我活得人不如人，兽不如兽。活着的基础要素基本不缺，但就是缺了酣畅的心境和最宝贵的自由。
　　
　　有时候也会反思，或许我也想多了，毕竟，圈子里这么多人，若说他们蝇营狗苟尔虞我诈，他们肯定不高兴，若说他们代表着最时髦的正能量，他们立刻乐在其中。唯独我不以各种虚名假装元气满满，而是对着喑哑的劳碌场面，忧心忡忡。我总觉得圈子太小，又相当的拥挤、肮脏，同侪们都在繁重的工作中，悄无声息地构想各种好处和获得好处的路径和办法。设如实在憋得难受，大家也攒头交谈，而所论无非是配偶的种种和孩子的种种，表面上在说烦和累，但言外之意的确是炫耀与攀比所致的骄傲与自豪。除此之外，人们大抵不去谈论别的什么，尤其不去谈论所谓负能量的东西，大家装作看不见听不见那些，已经成为习惯。大家常态化的热谈内容，多是我不具备任何资源优势和谈兴的。话不投机，我常独处一旁，用沉默来应对。另类，肯定是另类了，我确实对别人的谈资不感兴趣。听不到看不到我想听想看的东西，我又无法摆脱这种困境，人生之无奈万种千般，此乃其一。
　　
　　我常想听到更丰富更悦耳的声音，也想看到更广阔更美丽的风景，就像摄影，我喜欢超大广角下的壮美风光。然而，谋生的羁绊过于沉重，拖不动，移不走，换不了，完全离弃又断然不行。谋生，仿佛是一种利器，但被别人骗去。骗取者操之在手，以爱的名义对我施加威胁。用心险恶的的骗子俨然穿着黑长袍戴着黑面罩的狂魔，别人看不清他的面目，他却能看清所有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我看得清，因此，我一人独处的时候就深感恐惧，我不得不与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愤懑，忧郁！
　　
　　或许我这样更是想多了，朋友们实在看不下去的，就规劝我，乐观一些，快乐一些，活得健康长寿一些，比什么都好。
　　
　　这建议实在太好了，简直醍醐灌顶。细想一下，何尝不是呢，有人说过，如果确实找不到前路了，那就回退到出发的地方，然后，总会找到新的出路的。
　　
　　我就回退到出发的地方。
　　
　　退回去以后，少年情怀依然昭昭。读更多的书，从事最热爱的职业，走向更远的远方，交更多的朋友，遇上最美丽的女孩，组成最幸福的家庭，生下最可爱的孩子。接下来呢，应该是做最优秀的父亲，以及，做最敬爱的爷爷。
　　
　　看起来很美满了，但总觉得还是缺少点什么。
　　
　　究竟缺什么呢？缺的还是那个作为生命本体的我。尤其缺失的，是对已知时空里各种欺骗与奴役的抗拒，是对未知时空里种种命运阻尼的预判和防范。
　　
　　现在看来，当初出发时候的种种设定并不完美，而现在，又再无修正的可能，毕竟，谁都无法逆转时间。当下即命运，它是历史性的，是一个个体生命时空叠加的全部。而命运，居然也符合量子理论，人不关照它的时候，它处于幸与不幸两种态的叠加并存。当人去关照它的时候，它就坍缩了，呈现为幸，或不幸。命运就是薛定谔的猫，命运就是一个光子，命运自身是叠加态的，它无法静态呈示自身某一时刻的存在形态，在任一时空片段里，它都呈示出不可能分割的幸与不幸。
　　
　　设想，一个人生活在杀妻弑母的尼禄皇帝时代，他一定处在看不到尽头的深度恐惧之中，他无法活得快乐，更不能活得长寿。当一个人生活在秦国的虎狼之师征灭六国的乱世中，他的财产，他的家人性命都将不保，他又怎能从六艺、著诗书。当一个人不幸生活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前S联大清洗时代，遍地血腥令人窒息，他的心里如何能有诗和远方？当一个人不幸碰上了检举揭发之风盛行，亲人反目，朋友叛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他生命中的善良与爱，还有什么表达的可能！
　　
　　当所有人的身体被以灾害为名的无形牢笼所囚禁，寸步难离，当所有人的心都充满焦虑与茫然，未来尚未到来，作为虚拟图景，已在现实所致的失望中彻底湮灭。
　　
　　灵感闪现，忽然很想说说杜甫与李白。
　　
　　作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最伟大浪漫主义诗人李白，他的少年情怀也被后来的严酷现实无情扭曲。他的诗歌里并非完全充满狂放与豪气，茫然与孤独，也是时时示人的心理常态。他外在的豪放与旷达根本无法掩饰他内心深处的生命焦虑和命运恐惧，“相期邈云汉”过于理想化，无法给他带来现实的安慰与幸福，“天子呼来不上船”又是求而不得的人生祈愿难以实现的扭曲呈示。他晚年的诗作就像他日渐衰老的生命，当我们从《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读到“将登太行雪满山，欲渡黄河冰塞川”，他在重如磐石的严酷现实面前心力交瘁，活力不再，少了理想主义的喧嚣，多了关于生命自体的内在关照所带来的深度痛苦。
　　
　　杜甫与李白，其实殊途同归。
　　
　　一介书生生活在中唐时期，他的人生价值同样必须经由科举来实现，也必须在官场上求得圆满，而当这一点根本不能实现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有生无所寄的失落感与虚无感。即使颠沛流离多年，徙转万里，杜甫都不放弃人生抱负，不是他放弃不了，而是他别无选择。传统的农商之路无法保证他实现最高的人生理想，漫长曲折的科举之路和宦海生涯又让他不具备相关资本和能力。这是至深的无奈和无望，于心不甘，但又求而无路。同样的心理需求，放在杜甫身上，李白的狂放不羁行云流水，就变成了杜甫的忧愤悲怜沉郁憎恨，“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些诗句所呈示的，也只是杜甫内心的部分真实，它们或多或少透露出诗人的理想主义情感，而在个体生命诉求层面，他把另一部分真实隐藏了起来，那就是——只能用同情同理心来猜测——他对科举制度性本质没有过质疑？对取仕途径权力意志化特征没有表示过不满？李白敢于置自己于皇权体制之外而公开嘲弄和蔑视皇权，而杜甫一直把自己虚拟在皇权体制之内，使自己的批判不能超越一定的伦理边界且有大量保留。显然，他们的心理样貌迥异其趣。
　　
　　还是唐朝。若不是王维发现，后世之人怎知陶潜！
　　
　　有人说，陶氏与官场彻底决裂之后，并未脱离中产阶级的身份依然奴役别人，他们的证据是，陶潜归园田期间养有家奴以供驱使，这是不顾事实的道德降维讨伐。古代自给自足的农耕社会，普遍的蓄奴现象是正常的社会生态，不能成为现代文明标准的衡量参照。陶潜的行为所体现的人文价值，依然是摆脱奴役和侮辱，追求自由实景，回归自在天性。
　　
　　再远一点，嵇康在刑场上喟然长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以及“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他们都在向世人宣示，看似众生熙攘，实则人生常常面临绝境。而凡所有身在世间且深感绝望者，源于他们坚守着自己独立的人生主张，在种种非我力量面前，不趋同，不从众，不依附，不妥协。这些“和弦外音”的命运可想而知，轻则被忽略、被冷落、被异化，重则被禁锢、被剔除、被湮灭，他们的超然于众不可猜度，不可详解，他们在这个世界舍弃的是肉体生命，带走的是高冷的情怀和不可撼动的信念。
　　
　　再远一点，“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庄子与物互化。老子骑着青牛，西出函谷关……
　　
　　视界再宽一些。很有世界眼光的李鸿章发出“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警示以后，他应该沉默了许久许久，虽然他无法知道大清最终会走向何方，但他已经看出未来世界将会发生剧变的大势不可逆转，他的绝望比担忧应该更多。明朝皇帝关起国门的时候，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人权撼动了神权，自由冲决了禁锢，科学主导了迷信，民主动摇了专制，艺术昌明了人文价值。元世祖带着他的铁骑踏遍亚欧大陆，完成了野蛮对文明的大扫荡。从伽利略，哥白尼，上溯到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苏格拉底，再到第欧根尼，以及耶稣，默罕穆德，释迦牟尼，差不多同时，中国的老子、孔子，与他们隔着星辰大海的距离……
　　
　　那些出于人性本愿的种种行为指向，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存活下去的希望，提供了活得更好的强大动力。那些优秀的人们，他们都曾活在地球世界这个大圈子里，因为超脱，所以孤单；因为超脱，所以拥有无量的内在自由。自由的最大价值不是获得了确认“是”的目标的更多权利，而是获得了基于表达“是”的主张基础上进而表达“不是”主张的更多权利。比如：强权是这个世界长期以来的主宰，但不是永恒的主宰，永恒的主宰是所有个体人的生存发展权利；神棍们曾经是宇宙真理的拥有者和代言人，但不是宇宙运动真相的发现者和探索者；人性善是理想主义者的假设前提，但不是人性完全生态的事实基础……
　　
　　再远处，太模糊，不必看了。视域宽阔至此，已经足够一个人重新确定自己的精神坐标。
　　
　　就拿我所在的这个圈子来说，包括我在内，大家都在为争取生存的机会和权利而察言观色，谨小慎微，呕心沥血，绞尽脑汁，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大家要么无暇顾及本我的存在困境，要么顾及了也无力改变，或者根本不敢改变，只能继续保持沉默。当豢养者从邪恶的角度出发来利用食物，他们的做法一般都是尽量减少食物的数量，让被豢养者们在争抢食物的恐惧与紧张之中夙夜忧思永无宁日……天长日久，广角镜头会受潮发霉，感光元器件也会有灰尘进入，对人情世态的关照往往因此一叶障目，这种灾难性的轮回情况是不可避免的。又假如人老珠黄眼力全面昏花，他又怎能看得到世界更新更美的图景呢？他只好告别身边正变得五彩缤纷的世界，坠落到自己曾经的残破岁月里。
　　
　　但这种命运的不堪并不能影响健全的人们继续欣赏并尽力融入丰富多彩的世界。超广角心态，人人生而有之，即便是瞎子，也想用尽全部听力，偏头侧耳，从有限的渠道获取这个世界的更多信息，也因为相近的原因，人类始祖们，才不惜远徙万里，朝着光明与温暖生发的方向，寻求更好的生存之地！
　　
　　这个圈子，我待得实在疲倦了，只想尽快离开。幸好我很快就要退休了，我将摆脱诸多羁绊和奴役，进入新的人生时期。如果健康状况允许，我将执牢我的相机，继续探寻更新更美的超广角视域。我想，这于我眼睛的近视加老花，很有好处的。


      

木门长子

用广角看世界，内心却是愈加丰盈，思考、前行、又思考，又前行，也或者是人生最大的收获了。问好老师。

青衫子

无论广角还是普角，镜头后面都是人心，这个底色很重要。欣赏问好 。

剑鸿

超广角，既是爱好，也是生活的隐喻。对以往生活的回溯和反观，纵横历史人物的生活情状。李老师在用广角看待自己的生活。

xam720

文章有思索，有困惑，有无奈，也有抗争。能用超广解的视觉看待眼前的生活，可是说是一种释放，也可以说是一种升华。欣赏李老师新作，问好！

李兴文

xam720 发表于 2022-10-24 10:42
文章有思索，有困惑，有无奈，也有抗争。能用超广解的视觉看待眼前的生活，可是说是一种释放，也可以说是一 ...

世事难料，思考，本来是天赋人权，但在特定情况下，它就成了一种罪恶！我很担心，将来某一天，这种权利可能会丧失，故此，我要加紧享有！

李兴文

剑鸿 发表于 2022-10-23 16:56
超广角，既是爱好，也是生活的隐喻。对以往生活的回溯和反观，纵横历史人物的生活情状。李老师在用广角看待 ...

每做出一个决定，都有不可告人的别逼迫原因。当下种种难以释怀，但若看得更远一些，一切都是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