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滩香蒲草

何足道哉

　　一滩香蒲草


　　老哈河在我们村子前面拐了一个弯，留下一滩清浅的河水，然后，转头向东逶迤而去了。


　　浅滩离老哈河不远不近，离村子也不远不近。像是一个跑出村子迷路的孩子，孤孤单单在旷野里。像是一尾从老哈河出逃的鱼，一不小心，迷失在荒原，再回不去了。好在每一年夏天，河水暴涨的时候，老哈河就会想起这尾失散很久的鱼，都会过来，用清澈温暖的河水，漫灌，滋养。多少年了，这个浅滩，就这样躺在旷野之中。有时候丰盈，有时候干涸；有时候波光盈盈水草丰茂，有时候茫茫一片。


　　我也是逃离山村的孩子，但我没有迷失，每一年都会回去。像老哈河每年都会去看望那浅滩一样，回到小山村，看看村子那渐渐衰老了的祖屋，那些或者粗壮，或者逐年凋零的树木，当然还有那一滩枯枯荣荣的河水、水草。


　　站在村子的半山坡，可以看见那半圆形的浅滩，像一弯月，静静荡漾在旷野之上。


　　眼前一片辽阔。荒草，远树，浅滩，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山丘，那条蜿蜒而去的老哈河。就像一幅展开的画卷，横在眼前。那月牙一样的浅滩，此时正是碧水丰盈的时候，在阳光底下，波来荡去。闪闪的波光，就像旷野的眼眸，注视着高邈的天空，也注视着我们的村庄和不远处的老哈河。我知道，它不想太过寂寞，想靠近一点，亲近村里的人间烟火，亲近那一河涛声细碎的流水。


　　我们喜欢叫它蒲草滩。


　　夏天，河水丰沛的时候，河滩长满了香蒲草。当然，还有荷叶，萍蓬草，莕菜，芦苇等高高矮矮的植物。还有游鱼，蛙鸣，鸣鸣啾啾水鸟的鸣叫，让一个小小的河滩热闹非凡。


　　从村子到蒲草滩要走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小路就像一条悠长的脐带，一头连着村子，一头连着蒲草滩。蒲草滩的水暖了，蒲草青青，蛙声起起落落。一个个墨点一样的小蝌蚪，循着长长短短的蛙鸣，在草丛飘来荡去。像是谁不小心滴落碧水里的墨点，深深浅浅，大大小小。又像一阵急雨，从空中泼洒过来，又风一样掠过去了。那些鱼星子一群群飘游。它们比那些蝌蚪更加飘忽，像是天上的星星洒落碧水里，被一波一波的水痕推开，又荡回来。细细密密的波纹层层叠叠，鱼星子便隐藏起来，看不见了。蒲苇也钻出水面，青青的，分不清哪一棵是蒲草，哪一棵是蒲苇。芦苇也赶来凑热闹，钻出尖尖的嫩芽，和那些蒲草蒲苇一样，露出水面，画出一圈一圈的水纹，然后，又散漫而去。


　　村子里的鸭子，排着队从村子里出来，顺着田间小路摇摇摆摆过去，还嘎嘎叫着。英子说那些鸭子在念诗呢。小伙伴都笑了。你懂鸟语，说说鸭子念唐诗还是宋词。英子撇了我们一眼，高声念道：“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篓篙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水暖了，鸭子就知道了，所以就会从村子里出来，戏水，觅食。说完，一蹦一跳追赶那些鸭子去了。英子是班级的学习委员，学习最好，肯定记得许多诗词。几只白鹅也从村子里出来，拍着宽大的翅膀，大步流星过来，也是嘎嘎叫。家宝追上前头的英子，指着后面几只白鹅说，听听，听听，白鹅也念诗呢，它们念的是什么诗，你知道？英子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当然知道，它们念的是骆宾王的诗呢。这你都知道？念来听听。不——念。英子一甩马尾辫，跑远了。


　　盛夏一到，滩里的各种水草都忽忽悠悠长起来，呈现出不同的风貌。蒲草是最盛的，围着水边，一丛一丛长着，就像一围绿色帷幔，锁住了一滩荡漾的碧波，一滩的苍苍茫茫。我突然就想起了《诗经•陈风•泽陂》里面的诗句：“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古人对待植物，总是别有情怀。就像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样，读来，总会有一种怅然，悠远的情绪萦怀，久久无法消散。想到这些诗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蒲草滩的旁边，面对一河滩茂盛的水草，还有那些圆圆润润的荷叶，萍蓬草。英子在城里当上了大学老师，家宝和一些儿时的小伙伴也都分散在周边的城市里，有的在打工，有的已经在外安了家。面对一河滩蒲草，我想起了过往的种种，想起了那些从这里出去的玩伴们。看来，我们与古人的思虑，还是不一样。


　　也许在古人的心中，水中的事物，水中的植物，都是有慧根的，自带仙气，也自带美貌。他们临水而起雅兴，见那些亭亭玉立，纤秀而飘逸的蒲草或蒹葭，就自然而然想起了心目中的美人，就禁不住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了。


　　我们想起来的只是儿时琐事，家长里短。我们缺少古人那样的情怀，也缺少古人那种雅兴。我们的脚步太过匆匆，我们有太多的牵挂，我们的心底尘埃积厚矣。


　　秋了，蒲苇，芦苇都抽出满头的花穗，肥胖的，轻巧的，在秋风里飘飘荡荡，摇曳出一种迷人的风韵来，那么轻盈，那么飘忽。只有蒲草还是那么亭亭玉立，将一株株纤细的茎，挺拔，俏立。头上戴着一串串红冠，像是一个个清代大小官员帽子上的顶戴花翎。唐代诗人吴仁璧就有诗句形容说：“蒲草薄裁连蒂白，臙脂浓染半葩红。”在一片飘忽的白色花穗中，头顶枣红色蒲棒的蒲草，显得那么明丽，那么庄重。


　　村子里的老人们都把蒲草叫做“香蒲草”，在农人的眼里有着很广泛的用途。其茎叶可供编织用，其果穗可以入药，还可以制成颜料，印染衣物。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瓦》有记载：“其制为琉璃瓦者……成色以无名异、棕櫚毛等煎汁涂染成緑黛；赭石、松香、蒲草等染成黄。”其中就记载了在制作瓦片的时候，蒲草是可以作为染料，将瓦片染成黄色。原来，宫殿上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还有蒲草的一份功劳呢。孩子们将一支支蒲棒折断，持在手里，点燃。蒲棒就嗤嗤燃起来，像是举着精巧的火把，漫山遍野疯跑。眼看着那些成熟的蒲棒被孩子们糟蹋了，村里那个老中医气得吹胡子瞪眼，急急忙忙把那蒲棒收回去，小心保存好。说不定谁不小心磕了碰了，流血了，可以用得上呢。


　　一个小小的浅滩，生长很多水生植物，共同营造出一种有别于荒原野外的风景来，成了村子的牵挂，也成为老哈河的骄傲。蒲苇，芦苇，蒲草都生长得很好，都亲近着河水，顾盼着村庄，都与这里的人，相亲相近。蒲苇，芦苇，蒲草有着扯不断的血缘关系，经年累月生生死死在这里。它们与村庄、老哈河，也有着剪不断的亲缘关系，风风雨雨在一起。


　　秋风吹着秋雨星星点点而来。蒲苇，芦苇揺着白色花絮在秋风中飘飘摇摇，将一滩苇草写成了一首浩荡苍茫的散文诗。一株株暗红色的蒲棒，在迷离的芦花蒲苇花里面，站立，眺望，顾盼生姿。我想起了元代诗人邵亨贞的一阙《谒金门•秋望》：“秋雨里。目断一溪烟水。隐隐人家疏树底。渡头灯火起。风弄远汀蒲苇。香冷虚堂窗几。陡觉夜凉侵翠被。好怀今有几。”


　　是啊，蒹葭苍苍中，《诗经》里那个无名的诗人，想起的是藏身于水之湄的意中人。这一千古怀想，就让一首《蒹葭》成为了不朽。元代的邵亨贞独立秋雨，目断烟水，所怀为何？我们不得而知。我在秋风里，极目苍茫，所怀想的，是人的来来去去，还是自然的荣荣枯枯，或者是自己的形影相吊？我自己竟然也无法说得清。


　　

东方玉洁

    昨天还与网友说到芦荻茅芒的区别，今天就见到了蒲。作为常见的水生植物，我很喜欢它们。蒲子现在用得少了，除了点景用点，基本上都是在清除之列了，单位基地的池子里都被它占满了。
    香蒲和臭蒲还是有区别的，臭蒲可以药用，不放在一块，不太好区别。

青衫子

这样的情景隐约熟悉，同样喜欢。在这样的风景面前，语言显得苍白。欣赏问好。

秋实声像

把个蒲草滩天花板了。
这是一种情怀，爱国、爱家、也爱蒲草滩。
我没去过，也不知道有个蒲草滩。
不过，跟何老去了，所见所闻，很像真的。
在心里久久回荡。

何足道哉

东方玉洁 发表于 2022-10-21 11:53
昨天还与网友说到芦荻茅芒的区别，今天就见到了蒲。作为常见的水生植物，我很喜欢它们。蒲子现在用得少 ...

嗯，我们这里水塘多数是芦苇，蒲苇，苇草。

何足道哉

青衫子 发表于 2022-10-21 15:14
这样的情景隐约熟悉，同样喜欢。在这样的风景面前，语言显得苍白。欣赏问好。

谢谢老师来读，问好。

何足道哉

秋实声像 发表于 2022-10-21 20:28
把个蒲草滩天花板了。
这是一种情怀，爱国、爱家、也爱蒲草滩。
我没去过，也不知道有个蒲草滩。

谢谢老师关注，谢谢点评。

李子四

读了，十分喜欢这样的文字。风雨星空，河鱼水草，儿时伙伴，人家烟火，笔者情怀，尽诉笔端了。学习。

何叶叶

这文写得精致，非常棒给赞！

何足道哉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10-22 09:37
读了，十分喜欢这样的文字。风雨星空，河鱼水草，儿时伙伴，人家烟火，笔者情怀，尽诉笔端了。学习。

谢谢老师来读，问好。

何足道哉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10-22 22:53
这文写得精致，非常棒给赞！

问好叶叶，谢谢来读。

灯芯草

太美了，散文就该有这样的人文情怀，可惜俺缺少这样的文化底蕴，只能欣赏并赞叹了。

剑鸿

笔触越写越开阔，小切口，大景致。

何足道哉

灯芯草 发表于 2022-10-23 11:24
太美了，散文就该有这样的人文情怀，可惜俺缺少这样的文化底蕴，只能欣赏并赞叹了。

好久不见，问好灯芯草。

何足道哉

剑鸿 发表于 2022-10-23 16:47
笔触越写越开阔，小切口，大景致。

谢谢剑鸿指点，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