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莫雨莫雨 于 2022-10-28 01:32 编辑
夜幕落了,坐在电脑前,不明所以的,闷闷不乐。
在手机上无意间刷到一段由京戏《武家坡》改编的民谣,男腔女腔,唱的是薛平贵和王宝钏一十八年重会寒窑的场景,曲曲声声,婉转悱恻,不禁听呆了。
“八月十五啊,月儿圆。想起了夫妻们寒窑受尽了惨然。抛下那西凉的江山无人管,身骑着红鬃烈马走三关……”眼前瞬间浮现出父亲边喝酒边讲薛平贵西征的场景来。
一直以为,人走了,时间会冲淡悲伤,冲淡歉疚。然而并不是。生与死虽阴阳相隔,却冥冥中,总有千丝万缕的情绪,千种万种的回忆,让父亲与我隐隐约约地维系着一种神奇的联系。就像今晚,偶然听到这首歌,心便忽然痛起来,泪不自觉地落下来。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10月26日,猛然记起七年前的今天,正是父亲离开我的日子。
今天我出差在东阳,比诸暨离家更远,忙碌的生活状态令我忽略了生活中许多的细节,但父亲记得我,他一直住在我的血液里。
坐在《武家坡2021》的歌声里,一遍遍地听,听到泪流满面。父亲不识字,却爱说书,讲《水浒传》,讲《薛平贵征西》。这些大概是他小时从村中老人那儿听来的,凭着记忆,再加上自己的想象,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和弟弟听。
“唐朝辰光,有个后生人叫薛平贵,屋里穷得嗒嗒底(上虞话是说穷到底)。伊帮一份人家去做长工。工钱不要,叫饭吃饱够在……”那时我才上小学,家里也很穷,父亲最大的愿望也是能让我们吃饱饭,不挨饿。
父亲一生都是刨地求食的农民。每天起早贪黑,和母亲一起春来插秧采桑,夏来抢收抢种,秋天割稻翻地,冬天除草积肥堆柴禾,然后盘算盘算过年。刚从爷爷手里分家立户时,家里没钱没粮,这年曹娥江又发大水,他挑着箩筐淌着水去借粮,我就跟在他身后。已经记不得是向哪家借的,只记得没退尽的浑浊泥水,在父亲的脚肚子边一蹭一蹭,两只箩筐空荡荡的,在他的肩膀上晃。
父亲是个生性快乐的人,口粮有余了,便开始自己做酒,自己种的毛豆剪得利利落落,花生水煮,这些是他最喜欢的下酒菜。红晕一染上脸,他又开始讲薛仁贵的故事:“格份大户人家有个小姐叫王宝钏,看见薛平贵个后生人力气有介大,饭量有介好,就欢喜啊。一年冬天,雪落得才大哉,薛仁贵在茅草棚里冻得烈烈地抖,小姐就从箱子里摸出一件衣裳掼落起。薛平贵挪来就盖,马上热烘烘了。第二日,伊把件衣服穿得里头,外头套上破衣服,勿想着里头是件红宝衣,破洞洞里露出来,被主人家看见在……”
对于薛仁贵的故事,我最好奇的就是这红宝衣了。想象这衣服一定是珠光宝翠,光华灼灼,要不主人怎么能一眼就注意到呢?又想象这件衣服有很神奇的功用,穿在身上必定十分暖和。偶尔自命不凡,我就开始幻想哪天天上也掉这么一件红宝衣下来。
童年的我没闲书读,却听过很多故事。知道宋江、武松,知道薛平贵、薛顶山(当时还以为父子俩姓雪),知道杨老令公、岳飞、秦桧。这些故事有的是父亲暗夜乘凉时讲的,有的是喝酒后讲的,但从没有一个是冬天一起晒太阳时讲的。记忆中,父亲除了吃饭,除了天黑到无法干活,但凡能出门,他都在田里忙碌。他是个停不下来的人。
嫁到诸暨后的最初几年,因为交通不便,我很少回家。我甚至不知道父亲后来的病,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节俭了一辈子的他,穷困了一辈子的他,一直忍着不去医院医治。直到无法拖延,母亲才打电话过来,我们把他送进了邵逸夫医院。
在我的电脑上,至今还保留着父亲坐在病床上看电视的照片。他穿着条纹病服,脸上还不曾完全消瘦,神智还很清醒,他在那里专注地看电视。他喜欢看《水浒传》,百看不厌。多少年了,这张照片我都不敢再次打开,怕一打开,瞬间便被奔涌心头的悲伤淹没。其实不用看,父亲衣着神情的每个细节,我都清晰记得。
只是短短半年,在十月的寒秋,他便永远地走了。
失去父亲的疼痛,自始至今像个伤口,从不曾真正愈合过。我第一次深深反省年青时的任性——为了追求所谓的梦想,远离老家,远离了父亲。
“黄沙滚,风烟漫。到后来我番邦驾坐在银安。那一日宾鸿大雁衔罗衫,才知道三姐受熬煎……”一曲《武家坡》,薛平贵终究是和王宝钏寒窑团聚了,老天成全了这份人间难得的真情。而我,哪怕抛下西凉江山,骑上那红鬃烈马,又哪里去追回他的身影……
今夜不是明月夜,今夜我的心比我的领悟提早告诉我,这个日子,有我一生最深的遗憾与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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