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靶坪

李子四

   

  “打靶”这个词，是说部队士兵的实弹射击训练。70年代我在工厂，也参加过民兵打靶的练习。而在我们家乡的俗语中，处决死刑犯，也叫被打靶。所以往往诅咒某个厌恶的人，往往说他是个打靶鬼。

  这小城最高的白云山，海拔不足400米。从白云山脚到西江边，有两三公里。如果从西江南岸看过去，市区的房子是一级一级地往高处建的。

  白云山的小半腰，有一块平地，差不多足球场般的大小。因为七十年代以前，包括解放前，驻军和民兵的实弹射击训练都在那里，于是便把这平地以及它周围的地方叫做打靶坪。也可以想见，当年是多么荒凉。传说这儿曾经枪毙过死刑犯，少年的我，也感觉此地的阴森。

  没成想，到六十年代后期，这里要建全市最大的企业、航运局的宿舍区。当时，正好是WG到了学生们回校复课闹革命，其实就是等待上山下乡的阶段。不过我没有回校，拿起扁担到宿舍工地寻生计了。与我一起的，全是航运局的子弟。我算年长的了，十七岁。最小的，十三四岁也有。这些家境困难的，勤劳的孩子，有百数十之多。

  我们的劳作，是从河边把建筑用的砖啊、沙啊、石灰啊等等运上打靶坪。这一路，先是从船把担子挑上码头，再走一公里多的街区，然后爬坡，也是一公里多。如果硬要从物理学的角度解释，相当于把重物从几乎0海拔提升到100多米的高度。

  现在回忆起来，真很难想象，当年是怎地挑着百多斤的担子，一天走四个来回，每个来回挣两角钱。我曾经秤过，一块红砖是六斤重，从一次挑十二块，渐渐地练到一次挑二十块。一块砖运费是一分钱，当每次增加两块砖成功的时候，小伙伴们都会为多得两分钱高兴的互相夸耀，那情景着实难忘。

  而更难忘的，还有一件事。

  当时管我们的，是两个中年妇女，一个姓陈，一个姓苏。陈姨负责在河边登记孩子们挑的数量。苏姨在山上验收，到达了，苏姨发一片纸皮做的牌牌，上写到达的数量。牌牌交回陈姨手里，便算完成了。出粮时，按陈姨的记录发钱。

  有一次挑的是沙，我装多了，140斤。自以为能对付，不顾陈姨劝告，便出发了。走了半路，到达坡底，多了二三十斤的担子，要命般的沉重。只得把两边箩的沙子倒出一半在路边，打算分两次挑。苏姨不知情，照例发给我牌子。一个男人突然站过来阻止了她，说：“这孩子不老实，路上把沙倒了一半。”苏姨顿时向我投出严厉的目光。

  我结结巴巴，还总算把自己要分两次挑的想法说清楚了。已近中午，苏姨要下班，不可能再等我一个钟头。她仍然发给我纸牌。那男人继续阻止，苏姨说：“要相信自己的职工子弟。”坚持给我纸牌，她也不监视我，下班去了，还把她自己带的一瓶子茶水给了我。后来才知道，那个男人是苏姨和陈姨的上司。那天，我比往常多走了大半个来回。

  下午，我把早上得到的纸牌交给了陈姨。陈姨对我说：“等下我要回局里开会，你不要挑担了，帮我看磅，记数就得了。”我疑惑地看着她，她格格地笑：“苏姨大大地夸赞了你，我也相信你。放心，我会记你工钱的。”以后的日子，每次陈姨要回局里办事，便让我接替她的工作，令小伙伴们眼红了好一阵子。

  二十年后，全市最大的国企末落了，打靶坪上住着的，仍然是曾经令人羡慕，却变得最是艰难的航运工人。那一座座我曾经为之流过汗水的宿舍，看起来多么的残旧落拓。有时登山我还会从打靶坪经过，除了唏嘘岁月沧桑之外，也会让我记起已作古的苏姨陈姨。

  岁月无情，打靶坪彻底消失和变样，是近十年间的事。

  从打靶坪向下，有两条山冲。东坡叫平民路，西边的叫冰泉路。依傍在山坡上，一级挨着一级，住的都是木楼瓦房的人。每逢刮风下雨的日子，往往都险象横生。政府的棚户区改造，拆迁了几千户人家。凡是称之为“冲”的街道，全填平了。于是，打靶坪也就随之消失了。

  如今，一条康庄大道，越过了曾经是打靶坪的地方。两旁，建起了整齐的楼盘。其中美的集团开发的《美的-中央广场》，号称全市最豪华也最接近市区（旧城区）的大楼盘。当然，被拆迁的居民，是否买得起，则另当别论了。

  沿着北山公园的环山路向上走，走到东面，差不多到顶，就几乎可以鸟瞰《美的-中央广场》。不可否认，这一幢幢的楼房、花园式的绿化地带，美仑美奂。但什么人可以住进去呢？当然得是有钱人，至少是付得起按揭，还能维持日常温饱的人吧。

  每一回上北山，我都会驻足向曾经的打靶坪张望。我不是羡慕住在豪华楼盘里的人，而是在脑海里，再忆思那熟悉的角角落落。我为几十座航运局的宿舍流过汗水，也为每天多挣了两分钱而兴奋过。那里记录了我人生第一次挣钱，记录了我的成长。

  虽然我也是航运子弟，却没有在那里住过。但是我不少的亲戚、朋友曾经住在此处。他们只须每月交一元几角的所谓租金，就没有了沉重的房子的负担。那个时候，作为航运子弟，是有一份隐隐约约的骄傲的。而今天，这份微弱的骄傲，已经荡然无存。

  荡然无存的，还有那庞大的国企。它改制成私人的了。凭着改制而暴富了的人，还在干航运事业吗？也许吧。江面上每天都有巨大的铁货船东奔西走，只是船上打工的水手，未必再有作为航运工人的骄傲。

  我忽然想起当年苏姨说过的话：要相信自己职工的子弟。也想起陈姨说过的话：我相信你，放心，我会算你工钱的。

  物移星换，沧海桑田。打靶坪，我不知会不会记到地名志上去。而曾经有过这么一份朴素的相信，让我记住了几十年。

2022.10.28

匡建华

老师真是勤奋的人，佳作如泉喷出。欣赏学习，点赞！上午好！

云馨

老师朴实的文笔将“打靶”平的变迁描述的详尽，当年的故事历历在目，读来感人。赏读学习了。

静默的百合

打靶坪的往昔和历史变迁，融汇着作者的思忆与感念，真实的故事与感慨，引人共鸣。欣赏学习并问好！

何叶叶

作者以打靶坪 为题写下与其有关的一些回忆，文章叙事风格朴实无华，娓娓道来，诚恳真挚，结合个人经历谈感受，语言老练。文章有时代特征，用回忆穿插，有事例巧妙引用，融汇了作者深深的情感。一篇风格独特的文章。感谢老师投稿支持，问好李老师。

何足道哉

一个地名，一段往事，一种情怀。文字优美，情真意切。

青衫子

一句相信是对年轻人最大的褒奖和鼓励，会让人终生难忘。欣赏问好。

李子四

匡建华 发表于 2022-10-29 11:26
老师真是勤奋的人，佳作如泉喷出。欣赏学习，点赞！上午好！

匡老师过奖了。也喜欢看你写的。问好。

李子四

云馨 发表于 2022-10-29 11:50
老师朴实的文笔将“打靶”平的变迁描述的详尽，当年的故事历历在目，读来感人。赏读学习了。

谢谢云馨老师来访了。问好。

李子四

静默的百合 发表于 2022-10-29 16:06
打靶坪的往昔和历史变迁，融汇着作者的思忆与感念，真实的故事与感慨，引人共鸣。欣赏学习并问好！

谢谢百合老师到访。问候秋安。

李子四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10-29 18:33
作者以打靶坪 为题写下与其有关的一些回忆，文章叙事风格朴实无华，娓娓道来，诚恳真挚，结合个人经历谈感 ...

谢谢叶子一直的鼓励。问候秋安。

李子四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22-10-29 18:52
一个地名，一段往事，一种情怀。文字优美，情真意切。

谢谢何老师来过，你的文字才是我学习的榜样。问好。

李子四

青衫子 发表于 2022-10-31 10:03
一句相信是对年轻人最大的褒奖和鼓励，会让人终生难忘。欣赏问好。

谢谢青衫老师到访了。问好。

灯芯草

“打把坪”的变迁，也是国家的历史变迁，同时也是曾经在这块土地上劳作过的人和家庭的变迁，记载着一段历史一段青春，让往事充满回味。

xam720

什么时代，都会有善良的人，且遇到一个好人，也许会影响我们一生。欣赏，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