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人生不是一部《活着》之荷姑

林梢客n

       四娘的葬礼上，看到了数年未曾谋面的荷姑。头发花白，黑黄枯瘦，眼神凝滞，穿着土气而破旧。虽然奔丧的人衣装都不会新鲜，但一众亲朋中默然而坐的她，依然格外醒目。黯沉到醒目。六十岁的年纪，七十岁的形容。凑到一起，我自然知道是她，但如果在路上，只怕是对面相逢不相识了。


　　荷姑是四伯父唯一的胞妹，但比四伯父小了近二十岁，自小被三爷爷三奶奶掌上明珠一般宝爱着，娇生惯养大。威严的三爷爷在荷姑面前是没有脾气的，他苛求别人的所有的原则和教条，在荷姑面前一律作废。


　　记忆中，年轻时的荷姑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眉眼俊俏，性格活泼开朗，爱唱爱笑，酷爱戏曲。我们村的庄户剧团里，她是当仁不让的台柱子。七八岁的时候，我经常跟着荷姑和我的小姑姑，去一个唱功很好的老人家里，他们是排练，我是跟脚看热闹。


　　我父亲有一个朋友在省某剧团，有一年下乡演出的时候，在我们家住过几天。荷姑是后来才知道，父亲竟然有这样一层关系，便一次次跑来央求父亲，写信给那个朋友，介绍她去省剧团。去省剧团一直是荷姑的梦想，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却不了了之了。


　　在一众土里土气的村姑中，荷姑一直是出类拔萃的存在，模样好，思想新潮，衣装时髦，但普通的庄户人家却不见得喜欢。那时候大多数人家都是土里刨食，一般人家理想的媳妇儿，都是吃苦耐劳、朴实能干的，模样倒在其次。甚至脸圆胯宽、敦敦实实的更好，据说是旺夫宜男相，传宗接代壮家门的标准样貌。像荷姑这样光鲜亮丽、娇娇俏俏不干活的，看着稀罕，却没有人愿白养在家里。而荷姑自然也是眼睛长在脑门上，寻常人家她也看不上。后来，荷姑嫁到了北乡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丈夫是一名吃公家饭的老师。当时当地，也足以令人羡慕了。三爷爷也乐呵呵的，感觉宝贝闺女福大命强，嫁了个吃工资的，不必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庄稼地里苦熬煎就有钱花，今生总算有了着落和依靠，自己也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了。


　　荷姑结婚几年，先后有了两个女儿。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孩子十多岁的时候，荷姑突然离婚了。我那时候在外地上学，不知道具体原因。只记得放假的时候，看到荷姑和我的奶奶住在一起。大概是乡间的旧俗吧，离婚的女儿好像是不能住进娘家门的。我记得村里从前有过一个离婚回村的女子，一个人在我们家前面废弃的牲口棚里住了好久。没有窗子，也没有门，晚上的时候，那些洞口般的存在就用旧木板挡着，里面黑漆漆地一灯如豆，坐着一个有家不能归的可怜人。后来，据说那个女子走投无路，拔足去了遥远的外乡，心灰意冷至极，再也没有回来过。其实，真正狠心的不是父母，是兄嫂。就像我的三爷爷，人至暮年，不再当家主事，早就奈何不得四娘了。即便心疼荷姑，却也不敢迎她回家。好在我的奶奶还有一套单独的院子，能够暂时接纳荷姑，让她不至于像从前那个女子一般，在黑冷的牲口棚里担惊受怕了。


　　大概过了一两年的时间吧，荷姑再度结婚，嫁去了我小姑姑所在的那个村子。以她当下的情形看，应该是过得并不好。正好小姑姑坐在我的身边，我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的困惑，包括从前的种种。比荷姑小不了几岁的小姑姑，自然是了解的。


　　原来，当年荷姑想去省剧团，一次次来央求我的父亲时，父亲征询过三爷爷的意见后，确实写了信，但信寄出去以后，却迟迟未得到回复。后来又写了几封，皆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讯。父亲以为朋友或许是有为难之处，便不再强求。许多年以后才知道，那个朋友回去后不久，就因为卷入一场莫名的械斗而身陷囹圄，度过了十多年的铁窗生涯，根本就没有见到那些信。


　　迟迟没有等到回讯，荷姑也曾想动身赴省城，亲自去闯一闯。一个活动范围未超过方圆二十里、未见过任何世面，也根本不知道省剧团门朝哪开的年轻姑娘家，三爷爷怎么可能放她走呢？便一面阻拦着，一面托人物色合适的人家，想着结婚有了孩子，她就该消停下来，安心过日子了。后来，就遇到了那个家境殷实的中学教师，彼此十分满意，很快就嫁过去了。


　　嫁过去的荷姑初心未改，痴梦依然。即便是有了孩子，她也还是想出去唱戏。她曾数次偷偷跑到车站，想坐车去省城，每次都被丈夫及时拦了下来。丈夫愿意养着她，让她在家里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却决不允许她去追梦。他怕她一翅子飞走了，就再也不肯回来。以至于后来她跑一次，他就追回来打一次。并且自己的工资也不肯再交给她了。就这样折腾了十多年，夫妻情分耗磨殆尽，以离婚而告终。两个女儿，大的留在了婆家，小的跟了她。


　　离婚后有家不能归，大概是荷姑始料未及的。疼她宠她的父母没了话语权，哥哥一向不问家事，嫂子冷口冷面，明里暗里的冷言冷语冰雹一般，砸得心生疼。以为离婚是身心解脱，是自由自在，却没想到境况如此不堪。她甚至还不如从前那个住在废弃牲口棚的女子，人家还可以一走了之，而她，却还有年幼的小女儿，无处托付。那曾经野火烧不尽的春草般蓬勃的梦想，至此怕是终于死灭得彻底了。


　　那一段时间，荷姑白天要去四娘家的地里卖力地干活，这样一日三餐才吃得安心。晚上则去我奶奶家过夜。荷姑跟着我奶奶住了很久。她一直管我的奶奶叫亲娘。奶奶脾性好，没有多嫌她。即便如此，家里也不允许她一直蹉跎在娘家。改嫁，是她唯一的选择，最终的宿命。


　　那时的荷姑不过三十多岁，打扮起来依然光彩照人。经过一次次相亲，她最终选择了小姑姑村里一个没有婚史的小伙子。小伙子比荷姑小了近十岁，人长得帅气无比，只是父母早亡，家里穷得叮当响。小伙子对荷姑十分满意，不介意她年龄大，不介意她结过婚，不介意她带着孩子。荷姑之所以选择他，一来因为他是众多相亲对象中，唯一的一个初婚者；二来，没有公婆干涉，少了很多麻烦，生活相对自在些；第三，他应该确实有着很高的颜值，令荷姑一见倾心。我从未见过他，但见过他和荷姑唯一的儿子，身材挺拔，气质清冷，眉目清俊，不输于任何一个当红的流量明星。


　　最初的时候，除了几亩田地，几间坯房，他们一无所有，婚后的日子自然是拮据的。好在彼此感情融洽，相处和谐，就像戏文里唱的，“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有了先前的经历，荷姑对这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倍加珍惜，她终于收心敛性，跟人家踏踏实实过起了日子，心情也逐渐好起来了。生活的磨砺下，做女儿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荷姑，也成了里里外外、家里地里的活计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的贤妻良母、能干主妇。那个村子相对闭塞，再加上每天在地里摸爬滚打，荷姑再无心打扮，渐渐也就被环境同化，泯然众人矣。

      虽然就靠着几亩田地，并不能大富大贵，但至少衣食无忧了。苦巴苦熬地供两个孩子读了大学，还翻盖了房子。日子平淡清苦，却也有了些许的暖意，不乏幸福的气息。
　　    眼瞅着日子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荷姑的丈夫却突然中风倒下了。瘫痪在床一年多，不到五十岁的人就那么去了。比荷姑小了十岁，却还是走在了她的前头。

　　如今，女儿结婚成家，儿子也在省城有了不错的工作，空荡荡的家里，又成了荷姑一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荷姑成了天主教徒。

　　“当初她真的联系上了省剧团，要不也不会那么一门心思地执意要去。可惜到底未能去成，要不，她就用不着遭这么多罪，也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小姑叹息着说，“你看她现在，也是一身的病。”


　　“荷姑什么病？”我问。荷姑气色确实很差，肤色黑黄，嘴唇绀紫。”


　　“你没看她肚子那么大吗？里面都是水。隔一阵就得去抽一次。”


　　我转头看着荷姑，她的衣服都很宽松，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干瘦如柴的她，肚子的确膨大得反常。


　　看我们说得热闹，荷姑也慢慢蹭过来了。最后的一些事情，有些是她直接告诉我们的。比如，她丈夫的去世。一个心直口快有些二的堂妹问她：“荷姑你多大了？”


　　“六十啦！”


　　“六十还可以考虑再走一步，找个人做老来伴，要不太孤单了。”


　　“我才不干那事呢。我现在挺好，种着我的地，一个人，愿干就多干点，不愿干就歇着，饿不着就行。人，活一天算一天罢，谁知道明天啥样呢？他比我小了十岁呢，还不是说完就完了？完就完吧，我伺候了他一年多，没白没黑的，他走了，我也解脱了。他也解脱了。我再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荷姑这话，倒也通透。

　　好在孩子们都有了不错的发展，这是最令荷姑欣慰的事情。


      但愿荷姑从此以后，一切顺遂，平安静好！

xam720

一个充满人生理想的人，最终不得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红颜薄命。文章人物形象鲜活，笔触细腻，情节生动，可读性强。人物的命运能紧紧扣住读者的内心。欣赏，问好！

何叶叶

文章再现了在当时的背景下，农村女人是没有多少地位的，基本都是听信父母之言，早早找个好人家就嫁了，一辈子刨在黄土地里拼命活着。但荷姑却是一个有着梦想志气的女人，却生在了一个局限她梦想的时代，无不是一种悲哀。加上两次的婚嫁也磨掉了荷姑的菱角，让她活出了一份无奈的通透。文中人物刻画鲜明，情感充沛，一个荷姑跃然纸上。

林梢客n

xam720 发表于 2022-10-30 10:33
一个充满人生理想的人，最终不得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红颜薄命。文章人物形象鲜活，笔触细腻，情节生动，可 ...

感谢版主赏读美评，感谢鼓励！愿如意安康，开心快乐每一天！

林梢客n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10-30 11:57
文章再现了在当时的背景下，农村女人是没有多少地位的，基本都是听信父母之言，早早找个好人家就嫁了，一辈 ...

感谢何叶老师深刻解读、经常评析，感谢鼓励！遥致问候，祝愿开心快乐每一天！

云馨

都说红颜薄命，荷姑却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能正视生活的一切，也算是活得通透了。

此篇人物刻画鲜明，故事充满情感，很不错的文章。赏读学习了！

林梢客n

云馨 发表于 2022-10-30 18:08
都说红颜薄命，荷姑却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能正视生活的一切，也算是活得通透了。

此篇人物刻画鲜明，故 ...

感谢云馨老师赏读留评，新周快乐！

陌小雨

很接地气的一篇文章，把荷姑写活了！

林梢客n

陌小雨 发表于 2022-11-1 23:10
很接地气的一篇文章，把荷姑写活了！

感谢小雨老师赏读美评。周末快乐！

李子四

接地气。很现实的一篇文字。加分赞。

林梢客n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11-14 11:04
接地气。很现实的一篇文字。加分赞。

感谢老师赏读！感谢加分鼓励！遥致问候，冬安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