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22-11-10 15:27 编辑
叶落山黄
那是十月份还是十一月的场景呢?着实很难分得清了。
属于秋天的记忆是金黄的。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满目都是成熟的水稻,稻穗是黄的,稻梗也是黄的,并且因不堪负重而垂下脑袋,勾勒出柔美的弧线,表示着一年的丰收。穿梭在田间的农民大半的身体消融在拥挤的水稻中间,露出一顶顶圆形的草帽,自然也是黄色的。有些勤快的人家水稻已经收割完毕,残存的稻草已经打捆,要么整齐地站立在稻田中间,要么被移到田埂上,成了名副其实的稻草人。
收割是豪放的,充满激情的。我们早上会起得很早,天蒙蒙亮,在牛的低吟狗的嚎叫当中,全村出动,奔赴各自的田野。裤管卷到膝盖,腰身佝偻成直角,豆大的汗珠点缀着健壮的胳膊,扬起的辫梢喷薄出原始的妩媚。那一刻,世界很安静,挥舞的镰刀风卷残云般地吞噬着饱满的稻谷,只有粗重的喘气和前进的脚步,只有全力以赴的快意和酣畅淋漓。
累了就直接瘫坐在地上,看看各自的收获,计算着完工所要剩余的时间,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个半瓶凉水,顺势用胳膊擦一下嘴,揉揉眼睛,看看近处和远方。近处是环绕村落的小山,起起伏伏,绵延相接。这个时节,因为草木的疯狂长势,上山的小路都被挤压被覆盖,连走路都相当困难。山风不时吹过,草木摇曳,沙沙作响,大片大片的树叶纷纷落下,多少有些落英缤纷的意境。
远方依然是朦胧,是氤氲,是高楼,是城市,是更远的远方,遥不可及也无甚牵连的远方。
叶落山黄,叶落山黄。
童年乃至于少年都会有很多记忆,这些不规则的记忆随着时间的过滤,有的浓缩,有的变形,有的模糊。记忆也是一种自然生长,会长大,会老去。如今在我老去的记忆当中,能脱口而出的肯定有这么一副叶落山黄的画面。
记忆因为有所验证而不会遗忘,脱离了现实只会疏远。我的村庄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稻田,没有树木,只有三五个巨大的烟囱和运输石料的皮带运输机。现在那儿是一个水泥厂。
李健有首歌叫《风吹麦浪》,我觉得与其说是他在看到眼前类似画面而产生的灵感,还不如说眼前的这个画面唤起了他儿时的记忆。他是东北人,丰收的时候,麦浪翻滚,波光粼粼。
李健的东北依然是一片熟透了的热土,我的家乡只有突兀的岩石和轰鸣的机械。
满天星斗
中国古代的文化究竟是怎样分布的?
最通常的说法是华夏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然后不断扩散,所以习惯性的说法是黄河流域是我们的发祥地,黄河流域是古代历史上的中原地区,直到衣冠南渡之后,重心开始向南方迁移。
这个是教科书般的定性,自然没有问题。但是更早以前呢?
傅斯年的理论是早先是东西划分,然后才是南北的区别。商代是东边的,信奉鬼神,周朝是西边的讲究礼仪;齐国是东边的重视学问,秦国是西边的,就是一部战争机器。这样一提炼,也是耳目一新,确实在理。
我倒是更认同与苏秉琦先生的说法。苏先生是中国考古的泰斗级人物,在去世前一年,香港的出版商处于抢救文化的目的,把老先生请到深圳,老先生口述学生记录,相当通俗且详细地谈了为之奋斗毕生的文化探源工作,他的观点,中国古代文明呈现的是“满天星斗”状。
“满天星斗”真是个好词儿。在浩瀚的宇宙里,因为满天的星斗而格外灿烂,同样在广博的古老的中华大地上,怎么可能只有黄河那一块接触到文明之光?三星堆、二里头、马家窑、河姆渡、良渚……每一次新的发现都是把文明的范围不断扩大,古文明多点分布,不是满天星斗是什么?
我不懂考古,我也不熟悉古文明,在我眼里,满天星斗就是一个画面,一个真正的存于与天空当中的画面。
炎热的夏天,没有空调和风扇,只有一个可以随时搬动的凉床,竹子做的。天热得实在难受,在家里根本待不住。几乎是全村人都搬着各自的小凉床齐聚村子中间的晒谷场,摇着蒲扇,拉着家长里短。
很多时候,说话仅仅是因为需要说话,说什么不重要,说本身重要,表示着存在,表示着礼节和亲近。
是不是有点像各种讲座和各种论坛甚至答记者问时预留的那一点互动时间?很多时候的提问只是为了不至于冷场。
两人见面,你吃了吗?我正准备回答,关心的人已经走开了。可下一次见面,第一句话还是:你吃了吗?
大人们可能会谈一些有价值的内容,比如谁家的丫头大了,谁家的小子还行,然后怎样怎样?尽管那个丫头和那个小子远在千里之外。小孩子摁都摁不住,这么热闹的场子怎么能不撒撒野?他们只不过把战场从白天换到了晚上,从分散变成集中。他们不消停,别也睡不下去。
我并不是木讷的人,可是大约是因为读书一直比较好,在村里总有点格格不入,像个外人。大人们把我当个将来的先生,小孩把我当作个异类。我至今遗憾的是没有下河洗过澡,没有放过牛,没有打过架,连个偷瓜摘果子的经历都没有,没有什么伙伴。在晒谷场上我除了真正纳凉之外,大约只有抬头散淡地看着天空。
满天星斗。有大的、小的,明亮的、暗淡的,有扎堆的,有分散的,有汇集成形的,有无序游荡的……还有……还有,永远都还有,这大约就是无边无际吧!
天空,还有星星可以让你觉得世界上有着太多的未知和可能;天空,还有星星可以让你觉得你本身就是一个未知数。
他们在天上,你在地下;他们在天上,我们的地球也在天上;他们的年龄已亿万为单位计算,他们的距离以光年来计算。我们村子,两家的房屋谁家要是高出一厘米就能反目成仇,一个去世的老人活过了六十岁就可以放鞭炮庆祝,称为白喜事。
我们把自己称为地球的主人,世界的主宰。
天空下,我是不是在讲鬼故事?
爷爷讲过太多的鬼故事,以至于一段时间以内,到了晚上,我都觉得世界上到处都是鬼,走路不敢回头,因为一回头一定是个面目狰狞的鬼将我带走。
鬼的魅力在于你一方面很害怕,另一方面有有些向往,以至于经常脚步不听使唤偏偏往角落里去找,可是树林里、草丛中除了蟋蟀和萤火虫之外,再也没有其他。
我三十岁那年住在学校的平房里。9月初的一个夜里,两三点的样子,清晰地听见窗户被狠狠地敲打了几下,我家人说什么都没听到,我属于幻听。我拿着一个手电筒艰难地绕到了窗户后面,除了疯长的杂草之外,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一丝声音。
妻子说我胆儿太大了,草丛里有毒蛇的。
我裹了裹衣服,用手电指了指天空,天空像水洗过一样,无数个星星向我挤来,我的手电光坚持不到十米,就融化在星光当中。
第二天中午,我妈打电话告诉我,爷爷死了。
我楞了一下,脑海总是反复昨天深夜的情形,我不太信那是他在招呼我,但我也不大信,他不是在招呼我。
我知道他不会变成星星,他将会归于尘土,栖身在叶落山黄中间。我会偶尔看看他,会在他的坟前会坐一坐,也会想一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命是怎么回事,文化是怎么回事,自己又是怎么回事。
在天空和大地中间,我们终将不至于太过轻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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