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吃过早饭，宋国栋拿起墙角竖着的竹扫把认真扫起院子来，他要赶在搭喜棚的人过来前把地扫得干干净净的。后天就是老母亲的八十寿诞了，届时，许久不见的亲朋好友会从四面八方赶来，齐聚一堂，那种热闹场面，想想都兴奋。
老宋家已经好久没办喜事了，上一次还是两年前，二哥给他孙子办的满月酒。他希望下一次办的喜事就是儿子的婚宴。想起儿子，宋国栋的嘴角就不自觉地弯起来。那可是他的骄傲啊！他和老伴在儿子读小学的时候就去了广州打工，儿子一直跟着奶奶生活，却从无怨言，当他们年节回来的时候，儿子待他们还是一样亲。可以说，儿子从小到大几乎没让他们两口子操过什么心，还考上了一所正儿八经的大学。现在大学毕业了，跟人合伙在Z市开了一家影楼，生意还不错，隔三差五就给他们两口子发红包，数目不大，孝心可见。工友、邻居都羡慕地说，老宋啊，你积了什么德，养了这么个好儿子。他回了一句流行话，我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呗。
这些年，他和老伴也攒了一些钱，应该够给儿子在Z市买套房了。买套三居室的，等儿子有了儿子，他们两口子就过去帮忙带孙子。一想到三世同堂的美好光景，他就忍不住唱起花鼓戏来，“我这里将海哥好有一比呀！胡大姐，我的妻，你把我比作什么人罗......”
唱得正来劲，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这年头谁还用座机啊，八成是诈骗电话。如果在平时，他立马就掐掉了，这会只能接，万一是和寿宴有关的事呢。
“喂。”
“请问是宋国栋吗？”
“是啊，你哪位？”
“这里是Z市滨江路派出所，有人清早在四桥江堤上发现你儿子宋凯的......”
果然是诈骗的，宋国栋懒得再听他瞎哔哔，一把掐掉。以前，他也接到过类似电话，对方自称是某市公安局的，说在一个毒品交易现场捡到他的身份证，还准确报出他的身份证号和住址，要他配合调查。要不是他的身份证就在他身上揣着，他差点就信了。
刚要把手机放回口袋，手机又响了，还是刚才那个号码，这个骗子的脸皮不是一般厚啊，以往打来的诈骗电话被掐掉后几乎就不会再打过来，宋国栋再次掐掉。再响。再掐。如此反复了五六遍之后，宋国栋不堪其扰，重重地按下接听键，刚要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
“宋国栋，你不要急着挂电话，我不是骗子，我是Z市滨江路派出所的民警于杰，警号######，如果你不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你儿子的身份证号是430################，钱包里除了身份证，还有两张银行卡，一张在天安门广场的三人合影......”
宋国栋心里一沉，身份证号确实是儿子的，合影是那年儿子高考完，一家人到北京旅游时照的，那也是到目前为止他们一家人唯一的一次旅游，儿子说，等他以后攒够了钱就带他们出国玩......可是，儿子的钱包被人捡了，警察不是应该直接跟儿子联系吗？
“宋国栋，在听吗？”
“在听。”
“今早有人在四桥江堤上发现了你儿子宋凯的钱包、手机、手表和衣物，水警正在事发水域打捞......”
宋国栋像是被抽走了灵魂，挺直的背一下就佝偻了，像个雕塑一样呆立在院子中央。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摇晃起来，和两位兄长合资盖的三层小楼在摇晃，小楼前边比他还年长的桂花树在摇晃，桂花树前边新铺的柏油马路在摇晃，马路前边的山在摇晃，就连高高在上的天也在摇晃......
尽管是午后，阳光正烈，晚秋的江风还是带了几分寒冬的凛冽，仿佛能穿透皮肉吹到人的心里去。
宋国栋紧紧抱着从派出所领回来的儿子的衣物，怔怔地看着江面。江面上有一艘白色的小艇，两个身着橘色救生服的水警手里拿着一根银白色的杆子在水下来回地探......
突然，一个水警激动地大喊：“有了！有了！”
宋国栋的心骤然缩紧，双腿的力气瞬间被抽光，整个身子像下到沸水里的面条一样软下来，跌坐到江滩上。老伴哭着闹着要来，他坚决不让，他以为他比老伴要坚强，可他现在却连抬头往那边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甚至后悔来这里，为什么非要把儿子的遗体找到呢？只要没亲眼看到儿子的遗体，就能当儿子在另一个地方好好活着。
“女的啊，不是说淹死的是个男的吗？”围观的人群中传来惊叫声。
女的？宋国栋猛一抬头，正好看到水警用铁钩把一具穿红色上衣的女尸勾住拖进打捞艇的暗舱。
“也许是情侣吧，父母不同意，就相约殉情了。”
“有可能是小两口吵架，一个赌气投江，另一个下去救，结果都没了。”
......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众说纷纭。宋国栋并不认同他们的说法，前天晚上跟儿子视频的时候，他还问过儿子奶奶的生日能不能带女朋友回来给大家看看，儿子说今年赶不上了，明年争取带一个回来给奶奶拜寿。显见儿子还没有女朋友，又何来殉情、吵架一说？
一个头发斑白精神矍铄的大妈走过来对宋国栋说：“你是那个女孩的家人吧？”
宋国栋摇摇头，抱紧了儿子的衣物，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大妈盯着宋国栋的脸看了一会，突然眼圈一红，道：“你是小宋的父亲吧？我是小宋的钓友，小宋他昨天和我钓鱼还有说有笑......”
宋国栋激动地一把抓住大妈的胳膊，又讪讪放开，道：“大姐，你说你和我儿子昨天在一起？”
“是啊，我中午一点半来的，小宋比我晚点，两点的样子，就在那边......”大妈朝对面的江滩指去，“你看，他的钓竿、小板凳都在那里，鱼篓里的鱼还在跳呢。”
宋国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片浅水湾，像一个往左边倒着的“U”，有五六个钓友在那边垂钓。靠右边的位置有一根鱼竿搁置在江滩上，鱼线还垂在江水里......
一个疑问瞬间从他心里冒了出来，儿子既然在那边钓鱼，为什么警察却告诉他衣服、鞋子这些东西是在这边发现的？
陈大妈也疑惑地说：“人在那边坐着，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这边来了？是不是这边出了什么事......”
这边出了什么事......会是什么事呢？宋国栋疑惑地往对面儿子垂钓的地方看过去，突然，脑子里蹦出一个想法，儿子是不是看到那女孩溺水了，为了救她才跑到这边来的？为了验证这个猜测，他绕到对面的江滩上，坐在儿子坐过的小板凳上，往刚刚捞起女孩尸体的水域看，确实能看到。瞬间，他的眼中又蓄满了泪，儿子是去救人的，一定是的。
就在他悲痛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慰藉的时候，打捞艇那边又传来动静。一具身穿白色T恤的男性尸体浮出水面......
T恤后背印的字像锥子一样扎疼了宋国栋的眼睛，这样的T恤他和老伴也有一件，是儿子送的，说是亲子装，后面印着四个字----我爱我家。
据警方调查，红衣女孩系溺水身亡，溺水前有饮酒行为，宋凯的死亡时间和女孩相近，溺亡地点也和女孩在同一水域，极有可能是去救她溺亡的。但因事发水域是监控盲区，并未拍到二人溺亡的视频，又没有目击证人，救人之说只是推断。警方建议他尽快找到目击证人，为他儿子申报“见义勇为。”
犹如迷路的人听见了汽笛声，宋国栋混沌的心终于有了方向。儿子来这世间一趟，总得留下点什么，他这做父亲的也一定要尽力为儿子留下点什么，以慰他在天之灵。
他去复印店打印了一千份寻找目击证人的启事，来到儿子经常垂钓的江边，见人就发。
一张、两张、三张......
一天、两天、三天......
认识他儿子的钓友们都很同情他儿子的遭遇，积极热心地帮他拍照，发朋友圈。渐渐的，知道的人越来越多，新闻媒体也开始争相报道此事，可是，目击证人还是没有出现。
难道事发当晚真的没有人看到？不可能的，这里是沿江风光带最热闹的一段，警方说儿子出事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十点之间，正是人流量最多的时候，怎么会一个目击者都没有？是不是看到了却有所顾虑不愿出来作证？现在的人大多自扫门前雪，他人瓦上的霜再白也全当看不见。如果真是这样，他该怎么办？
他眼神呆滞地望向江面，江水看上去那么平静、安详，像一位好脾气的长者，谁能相信一个月前它竟是吞噬两条年轻生命的恶魔呢？它现在跟个没事人似的悠闲自在，而自己却要承受失独的痛苦，想为儿子正个名都这么难。一时间，宋国栋悲恨交加，疯了一般冲进江水里两只手发狂地拍打着江水，道：“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B
徐磊把车交给维修店，不疾不徐地往公交站走去。自从买了车，他就很少坐公交，偶尔也会怀念那些挤公交的时光，不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想要了解一坐城市，就去坐公交吧。等他老了，闲了，他一定会去挤公交，从始发站到终点站再又回到始发站那种。
走到公交站的时候，经过他单位的那路车正好来了。车上人挺多，他走到中间靠后的位置停下来，看车载电视里播放的视频。在播完几则广告后，屏幕上突然打出一行加粗加大的字----紧急寻找目击者，莫让英雄寒了心！镜头切换到一个泪流满面的老父亲捧着儿子的遗像跪在江滩上的画面。他心里一沉，这事他知道，之前已经在《Z城晚报》上报道过，说一个年轻男孩在江边钓鱼却离奇溺亡，经警方调查，推断男孩是去救一个投江自尽的女孩，女孩家属也认可了警方的推断，给男孩的家属送了锦旗。男孩的父亲想为儿子申报“见义勇为”，遂登报寻找目击证人。
可这事都过去一个月了，他以为早就有人站出来作证了。他记得那晚离开的时候江边还有零星几个人的，难道他们都没看见吗？还是和他一样因为某些顾虑选择缄默？
他眼睛盯着屏幕，思绪却像脚底下的车轮一样飞驰起来。一个月前，清珩说她出差经过Z城，想来看看他。清珩是他的女网友，在网上相交两年了，很是聊得来，大有相逢恨晚之意。他欣然同意了。那天下午，他开车去高铁站接她，载她去Z市最高档的酒店吃晚饭。饭后，她说她在城市旅游攻略上看到Z城的沿江风光带很美，想去那里看看，他便带她去了。
夜晚的沿江风光带比白天更加热闹，霓虹闪烁，人潮涌动。这时候的他已经恢复了一些理智，担心遇到熟人落下话柄，走了一小段便带她绕到一个路口去了人少一些的江边。
晚秋的江风已经有些寒意，但是这些寒意对于两个神交已久终于得见的网友来说却是浪漫的见证。见她双臂交叉抱于胸前，他忙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她却踮起脚尖在他额头吻了一下，看着她满含期许的眼神他俯身吻了下去......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看到距离他十来米的水面上，有两个人，天色太黑，辨不清男女，只见那两人的头在水面上一会冒出来一会又沉下去，很显然，两人溺水了。正在他犹豫该不该去救的时候，江面恢复了平静，那两人的头再也没有冒出来。他想报警，但一想到报警有可能会给自己和清珩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打消了念头。
“叔叔，手机！你的手机！”
思绪被一声稚嫩清脆的童音打断。是叫他吗？徐磊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口袋，九成新的苹果手机不见了。
他转身寻找声音的源头，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一旁的奶奶摆手示意小男孩不要再出声。他又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表情各异，似乎都像偷他手机的贼，又似乎都不像。
怕抓错人，他只好求助小男孩，“小朋友，能不能告诉叔叔，是谁拿了叔叔的手机？”
“问他做什么，他一个小孩子哪里知道。”小男孩的奶奶拉紧了小男孩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个叔叔拿了这个叔叔的手机。”小男孩伸手指向后门左边站着的男人。
那男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小男孩，见众目睽睽，只好把手机还给徐磊，徐磊也不想把事态扩大，任由那贼灰溜溜地下车了。
徐磊拿出两百块钱要感谢小男孩，小男孩摇头不肯接，还挺起小身板骄傲地说“我是奥特曼，是正义的化身。”
车载电视里还在播放着寻找目击者的视频，徐磊用手机拍下屏幕上留下的联系电话，然后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笑着说：“奥特曼，谢谢你。”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22-11-10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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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11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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