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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非首发] “双抢”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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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16 21: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流火的“双抢”时代
(夏署)

                       一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国风·豳风·七月》是《诗经·国风》中最长的一首诗。诗经里七月的流火是指大火星(古人对太阳的称呼)渐渐西坠,预示天要转凉了,所以紧接着九月桑麻事已了,妇女们开始缝制寒衣。农历七月,南方最热的月份。现代人形容天热,就说“七月流火”。这里,流火,就是指温度高,就是像火山口一样的高温高热天气,“奔四”的节奏,连番红色高温预警习以为常,走到户外,桥面煎鸡蛋屡有人尝试不鲜见,皮鞋底融化脱胶,也不为过。
躲在空调房里的小青年们,看着火辣辣的太阳说:这“流火”的日子,怎么过?!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经历过“双抢”的农民与没有当过农民的“城里人”对这句诗的理解,绝对相差一万八千里。
很多时候,我以“我是一个农民”的出身自豪。这种自豪缘于我对很多事物的理解会更深刻,对当下经历的艰难更举重若轻,对很多现象能够更包容。而对双抢的记忆,更是深刻到了骨髓里。是痛,是累,是比拼,是憧憬,是伴随粮仓里谷粒起山儿冒尖儿伴着“当家人”的笑脸而欢欣喜悦。
当然,农民“仓禀实”后现实版的“不稼不穑”的“硕鼠”们也就多了起来。那个时候,农村大多为二层的土坯房,密封根本不过关,“硕鼠”或咬坏木门或从通顶的“二架楼”房梁上穿墙揭瓦而来,粮仓里到处是它们留下的犯罪证据和饱食后垃下的老鼠屎。为保护好自己的粮食,有的人家在门的底部钉上剪开的罐头盒铁皮,有的人家在粮仓的四角设置陷阱和诱饵,有的人家甚至在粮仓四周拉上低压电网。保护粮食人人有责、各尽其能,但仍防不胜防。有时半夜三更听得木楼板上传来老鼠们结伴“抢劫”、撒欢的声音,主人们立即行动“抓现行”。有时也能逮得只得油光水滑、肥头大耳、半斤八两以上的,就会被爆炒或被腌起来当腊味吃掉。吃它的理由有二,其一,“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其二,它们是经年偷吃自家辛苦“抢”回的谷子“养”的,干净。
与天“抢”的同时,还要与硕鼠们在自己的粮仓里“抢”,农民辛苦。
双抢的时候,正是“流火”的七月。


阳光普照,万物生长。
“双抢”,抢什么?
抢夏收、抢夏种。南方的水稻,喜高温高湿,盛夏,正是水稻疯狂生长的时节。
千百年来习惯从土地里刨食的农民们,要抢在短短的十数天里,从以小时以分钟成熟老去的禾秆上抢回金灿灿的稻谷,否则,就要掉落到田地,就要成为麻雀和老鼠们的“收藏”。要把秧田里迅猛地蹿着个儿的秧苗抢种进肥沃的田土里,晚了,秧苗就会“长过旺”,成了“老男孩”,会减产。
“粒粒皆辛苦。”粮食是农民的心头肉。既舍不得掉下一颗,也舍不得减产一粒。因此,哪怕顶着“流火”的天气,也要“抢”,抢收抢种,分秒必争,真正的火中取栗。
抢收、抢种,两个词四个字,可中间还有一连串和这“抢”一样热火朝天的环节。
分田到户后,农民们有了自己的土地。他们对土地的热爱,对丰收的期盼,体现在精耕细作上。收割后的稻田里,留下的是一排排二寸长短的稻茬,表面的土壤肥力也已经不足,因此在夏种前,要深耕。没有机器,大部分家庭甚至没有耕牛,翻耕要靠人力,高高举起宽宽的镰铲从稻茬的侧面挖下去,没了整个铲面,用力拉回来,整铲的泥顺势被翻进前一个坑里,稻茬也就顺势埋到了泥土下,而深处的黝黑的泥土也得以重见天面。翻耕过的田地,又要进行耙田,一人作牛在前面拉,一人在后掌控着耙的深浅。把泥耙烂后,还要平田,同样是人拉着平田板或平田梯,上面压着重重的石头,蓄上点水,一遍遍来来回回把地平了。如果还有高低起伏,则要将高处的泥土运到低处去,大体平整了才了。待田地准备好后,就到别人家借来秧格,我们称着“耒+八”(读pa,上声。主体部分为倒三角形,加一个主推杆,三角形长边有二米许,上面按四寸至八寸规格钉有光滑带弧度的小木块,一路推过去能划出近十条均匀直线。这个农具基本已经退出当下农业生产成为了历史),在田地里纵横垂直“画”上四四方方的格子,这个过程叫“推耒+八”。是个技术活,要推直来,接驳得好,推歪曲了,推斜了,接驳不好,是会被人笑话,也会浪费田地,还不方便之后的耘田、锄草。推好了“耒+八”的田各项准备工作才算齐了。然后是从秧田里把秧苗连根拔下来,稍洗净,捆成一握一把,这个过程叫“脱秧”。将脱好的秧挑到田地边,然后按照一把秧大概能插多远的距离,隔一段一把,一路抛将过去,打得一把把均匀地像个哨兵立在田地里为妙(立在泥巴里可减少根部暴晒时间),这个过程叫“打秧”。插秧时,把秧苗解开,一株株均匀分开插进泥土里。夏种的最后一个环节,对插满了秧苗的田地蓄水。“流火”的天气里,秧苗比人还经不起晒。
因此,“双抢”时段里,劳力多的人家,常见一丘田头天上午还在收割,次日你再经过时,原本秸秆裸露一地狼藉、满目沧桑的稻田里,一片新绿就已经“亭亭玉立”在汪汪水面,“二晚”开始了又一期生命的轮回。它们离开经主人浸种、催芽,播种、育秧的母体秧田,加速奔跑来到这成长的后花园——稻田。在这约一百天的成长期里,它们要经历艰苦的适应期,然后转青、分蘖、拔节满(方言,读maeng,上声,意为秧苗分蘖良好,长满了整行的空间)行、胀胎、扬花、抽穗、灌浆、勾头、转黄、成熟。期间,农民们还要不断地“汗滴禾下土”,锄草、耘田、施肥、喷药。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我想,诗人肯定也是个农民。他同样经历过“双抢”,汗流浃背地挖着田、挥汗如雨地在抢种着庄稼,因此才有着这般深刻的体会和朴素表白。
1980年代,我不是诗人,只是个十岁啷当的学生小农民。
流火的季节,我正在“双抢”的田地里。我个儿不高,我肩膀很弱,但我的思想里同样鼓荡着熊熊燃烧的“匪气”,抢,抢它个天荒地老,抢出个粮仓冒尖。
包产到户后,家家户户像对待自家的孩子一样,精心呵护着终于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久生是章瑾家的老大。他和村里的其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农村娃一样,因为分田到户,放弃了原想复读再考的想法,老老实实在家种责任地。双抢时年龄尚小的弟妹们能帮上些忙,虽然踩不动打谷机,但捆稻草、插秧、挑谷子这些事都可以量力去做。那个时候,农民们家家都有靠脚踩的双轮打谷机,而且还心眼小,把这打谷机看得特别金贵,放在野外怕人偷,因此每天晚上都要扛回家,早上又扛出来。这样,每当章瑾家收割时只能请一个人与久生搭档,合作扛那两侧都带齿轮的笨重的打谷机。久生在前面,扛那有轮子的重头,掌握方向,请来的人走后面,头埋在打谷机谷箱中,看不到前方,被动地跟着。打谷机久生一个人踩不动,就专门配个弟弟加力,或者请人“交伴”。“交伴”,应该是那个时候农村“合作社”的雏形,就是今天我家收割,请两三个踩得动打谷机,挑得动一满担谷子的邻居帮忙,不给工钱,只管吃饭。而当邻居收割时,自家再出个全劳力“还伴”。这个过程叫“交伴”。如此,在那些双抢的日子里,像久生这样的小伙子们,天天就像斗架的公牛,“轰隆隆,轰隆隆……”,他们活跃在一丘丘金色的稻田里,踩响着一家家的打谷机,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身上的汗衫从早上出工就没干过,始终被汗水湿透着。为防着眼睛被汗刺激,久生们就在肩上搭条毛巾,用来擦流进眼里的汗水,这毛巾也是过一会儿就能拧出水。渴了,田埂上放着一泥壶早上出工时带来的用粗茶泡制的茶水,泥壶嘴上扣着一个把缸或吊着一把蒲勺,喝上一勺沁人心脾的凉茶,便又恢复了战斗力。当然,经济稍好些的人家,或是有“交伴”请了人的,中间休息时能够吃上西瓜或者面条作点心。
在这样的日子里,一个个半生不熟的“后生仔”成长起来,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在九岁到十八岁的年纪里,我一直干着南方农村绝大部分的农活,干得还不错。但只有一样活,是从来没干过的,那就是犁田。这是我作为农民的小遗憾。当然,印象最深的还是“踩打谷机”,从助力到主力。再后来,笨重的双轮打谷机更新为较轻便的单轮打谷机,之后又更新为柴油发动机打谷机。再后来,打谷机不稀罕了就放在了田塅里而不用每天扛回家,再后来……再后来,这些重活累活都交给了“喝油”的机器……


火热的“双抢”,抢回了农民们心中最伟大的梦想和期盼。
分田到户第一年秋收后,当久生家的粮仓第一次装不下而开辟第二个粮仓时,当孩子们用粉笔学着生产队的样子,在粮仓的木门上写上大大的“第一粮仓”“第二粮仓”时,久生的母亲,这个为填饱这一家十口,特别是这七个似乎永远也填不饱的“娃娃肚”而天天绞尽脑汁的女人,禁不住流下泪来。虽然每每她看到长子久生本该读书却过早地扛着打谷机离开家门时也多次偷偷抹泪,但这次却是幸福的喜悦的泪水。
农民有了自己的地,填饱肚子一下子变得容易起来。但,这是无数个久生以及无数个十岁“小农民”们与天斗,与地斗,与“流火”斗,“抢”回来的。
无数个久生和当时像我一样的小农民们,因此倍加珍惜每一粒粮食。
三十年后,当我也有个半大的孩子时,我多想让他参与农村的“双抢”。我固执地认为,如果我的孩子能够投入到火热的“双抢”过一个暑假,将彻底改变他的人生。遗憾,这个愿望没有实现,我的孩子走着他自己的人生道路。
四十年后,当年的“小农民”和当代的小鲜肉们同处在空调房里时,面对这“流火”的七月而生发感慨,当不是同一种味道。


当下的双抢,天气照样的“流火”,甚至更“杀火”,四十度高温橙色预警隔三差五地发布着。但人的热度却小了很多。过去那种家家老少齐上阵、全田塅都是人、到处轰隆隆震天响的场面已经几乎不能见。农村的绝大部分土地实行“三权分置”后逐渐流转集中到少部分承包者手中,他们或许是有志农业生产的本村青壮年农民,也或许是城里来的企业家,他们组建新的合作社,购置大量的机械,解放了大部分农村劳动力。“洗脚上岸”的农民们都已经奔向城市,成为城市的建设者、管理者、园区的产业工人,留守乡村的多为老人、小孩。因此,当下的“双抢”,甚至连牛都“下岗”了,代替它们的是一条龙式的旋耕机、插秧机、联合收割机,甚至烘干机,连晒谷老人都不需要了。为推广绿色水稻种植技术,统一良种、统一机插、统一飞防、统一机收、统一机烘“五统一”生产模式正在全面普及。过去几十几百个农民的活,现在一两个“机械手”就可以轻松搞定。
但无论如何,“双抢”仍在。
过去抢的时不等人的时令。现在抢的是丰产高产,抢的是遵从四时节气变化寻找最有利于农作物生长、最能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时与机,生态与价值。当然,还有农村与城市的齐头并进。

我在大暑的节气里写下上述文字。纪念我的少年时代和远去的“双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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