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李兴文

　　宛如一梦，超过三十个月的时间，已成往昔。与病毒旷日持久的这场相搏，就像一场声势浩大的围猎，吵嚷嚷，闹哄哄，铮铮誓言都是闪光喷热的，雄心壮志都是直冲霄汉的，一字一句都让冬天温暖，都让夏天更热。低声嘀咕出来的，都是怨言和怀疑，没有嘀咕出来的，当然就是腹诽和焦虑。
　　
　　其实，过了三个年头的说法也是正确的。树木的年轮都增加了三层，它们各有各的根深叶茂，却不因必有的一身虫害而停止生机。人，反而由先前的轰轰烈烈变成喑哑阒寂，还都老老实实把自己关在家里，任凭秋天在外面无声地谢幕，冬天，孑然而静悄悄地到来。
　　
　　光天化日之下，城市与人一起蛰伏，此等境况是感人至深的。老年者们的老，仿佛被无尽的寂寥所迫，受本能驱使，他跟随精神之命，顺着来路倒退回去；年轻人的年轻，仿佛在老年人转身折回并留下杂乱脚印的地方停下来，不知道应该向何处去。
　　
　　秋山存留的暖色，还在接受淅沥的雨滴。初冬的雨滴，以古老的情怀成就又一个冬天的气候，不紧不慢，若有若无。闲散的雨滴敲击空调外机和彩钢雨棚的声音，甚至让人惊心动魄，令人一念到远古，时光，好像真的回到盘古开天辟地时期。
　　
　　新的无趣，像漫天浓雾一样把心境洇染得潮乎乎的；心里不平，书是读不下去的。城市越空洞，日子越干瘪，越想恋爱。但在与病魔相搏的时期，找一个情人比挣一笔大钱还要难上加难。只因为人的色心几不可戒，一些人把它强按下去，另一些人把它放纵出去；强按下去的人都扮成了正人君子和道德模范，放纵出去的人，给世人奉献了丰富的谈资和道德批判的依据。那些放纵者自己，完全置身于亲自创造的世界里，与别人的世界，隔了一段无以言表的距离：为了排泄焦灼与恐惧，一念而下，鼓起勇气寻求床笫乐趣。这世间难以压制的色心总能创造更加惊人的奇迹。有人色念未遂，无法面对预料之外的绝望和羞愧瞬间发酵的恐惧，以身做了一回自由落体，去了另一个世界。为了弥补年轻时候的色情亏欠，有人想恶补一把，却遭了讹诈与陷害，仓惶裸奔的路上，竟还记得用双手把悔恨的祸根遮拦起来。事后许久，色谈降温，众人笑毕，有聪明人对双手捂根者提了一个极好的建议：裸奔的时候，双手遮脸才是正确的，即便实在无奈必须穿过闹市，只要无人识脸，谁也无法知道祸根叮当乱甩狂奔而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如此辛辣的笑料，却也不能减缓人们对疫灾所致的焦虑和失望发酵出来的恐惧。很快，大家又把全身心投入到更深的焦虑中来——此害的终结遥遥无期，又有多少心境甘其食，美其服，笃其志，敬其业。
　　
　　当然也不能就此沉沦下去，毕竟，活一场，无论轰轰烈烈，还是平淡无奇，都是应该有所附着的。
　　
　　困守和坐等肯定不行。尽管安装了高音喇叭的警车沿街呼啸而去，以七十年代的风姿和腔调反复告诫人们“不扎堆”“不聚集”“戴口罩”“不必要不出门”“不传谣不信谣不造谣”，然而，一方面尚不至于把居民堵在家中把房门焊死，一方面又默许“保持适当社交距离”，我以为这小城还不能算做最野蛮的，还能让人活得下去，与完全绝望，尚有一段距离，应算侥幸的。我的独然散步，符合以上诸条款，当不在违法之列——早晚之际，我还是要出去走一走的。
　　
　　一路上都在用蓝牙耳机听歌，听的都是火辣的情歌——还能图个什么，人活一世，唯有爱情可以反复激励灵魂激活肉体的。想象也罢，回忆往事也罢，都很自由自在，没有人能够打扰，也没有人能够干预我该听什么，该想什么，更没有人逼我写什么心得体会。我的诸多疑问没有人能够给我答案，因为，我的问题，永远都不想说出去。但我可以打个比方，比如我爱过一个人，但那个人的表现，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不是让人痛心！当我终于靠自己找到答案以后，才明白，爱情，有时候太像失败的偷情，没有心旷神怡和赏心悦目，有的只是自卑和悔恨。有的人需要的不是爱，而是以爱的名义，博取广泛的赞美和称颂；相比于两情相悦，有些人需要的只是无数人追捧她的壮观风景：当最爱的人最隐秘的缺陷原形毕露，她就成了最恨的人。当初爱得忘乎所以的人，才觉得自己一直空耗时日，枉费心思。那时候，他不再是高尚而唯美的，倒像是一个做了一笔冒险的生意亏空全部本钱的市侩。
　　
　　疫灾三年，爱的情感，出现了明显的变种，出于私欲和色心的爱，瘫软以后，变冷，亲情之爱占了上风。却不知道，这种结局，究竟是复归了人间正道，还是造物主不屑于世风之靡堕，预设了不为人知的其他隐情。
　　
　　不敢动，一步都不敢动，因为一旦远行，并不知道带着快乐与希望的行足，会在哪里遭遇封禁，毕竟，许许多多曾遭封禁的人，对那种带着正义与良善标签的封禁，或者苦不堪言，或者讳莫如深。也无法羡慕和敬仰那些一身黑衣和一身白衣的人们，一黑一白，好像全都百毒不侵。被封禁的人们，此前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城市会被封禁，而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每天接排长龙，每天查看多遍码色，每天惶恐，每天哑然，每天忧心忡忡，仿佛用尽全力，也挣不出一场恍惚大梦。无法不觉得这世界并无多少值得留恋，最牵挂的，只有自己的亲人。
　　
　　快乐和信心都成了濒临灭绝之物。这世间还能允许人真心情愿去做的事情，除了对更多人所遇不幸给予本能的同情和怜恤，还有对自己真实处境的无尽头的悲悯：活这一场真不容易，三年惊恐之后，迷茫与隐痛，还是看不到尽头的。
　　
　　心宽体胖，是爱心出场的必需底衬，如今这却不保了，慈为罕物，悲乃共情，色心萎靡，仿如衰草临冬，又何来偷欢的冲动。
　　
　　一切好像都在下沉，而沉下去的地方，是个似曾相识的无底洞。关于爱，另一种可能是依靠回忆唤醒旧日时光，并让它们再度大放光明。但那光明又只照亮过去的日子，并不能照亮眼前道路。眼下时令，冷且阴沉。就对自己说“君子自强”，让心情平和一些以后，振作起来，给自己争取一些可以想象的时空。最愿意想象的是这一切终于过去了，不再有泛滥的二维码，更不再有二维码来掌管控身心。所有人终于能够抗拒下沉，终于能够唤回昔日亲和的阳光和自由的风，亲人之外，用心对待更多同样需要爱的人。
　　
　　已经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城，但从昨日起，所有路口都被阻断了，我甚至无法到城外山上去摄影。这个可怜的小城，仿佛在一夜之间掉进了陷阱，又被装进一个幽暗的口袋中。这么多人坐守一个小城的情景，其实也不陌生，只不过，我实在不愿在这个时候再次提起多年前留下的伤痛。想想爱过的人和正爱的人吧，想象一下，他们如今都处在旋涡的哪一层。或者与我一样忧郁且无语，或者自寻乐趣，暗地里凑几个人，过一把麻将瘾。或者终于可以在白天喝酒，翻出或远或近或荤或素的谈资，让黄昏复晴，斜阳忽出一样的笑容，温暖彼此的心。想象他们孤寂如我，焦虑如我，忧郁如我，也在想着他们爱过的和正爱的人。或者，终于有了时间和机会，正在悄悄约会，完全忘记了这个小城正在咀嚼的苦衷……
　　
　　漫天云雾像一块陈旧的铝板，很难定义它属于灰还是白，就像不时传来的高音喇叭的鸣叫声，究竟属于热，还是属于冷。
　　
　　隔窗看山，一派绚烂秋景，却遥不可及，好像也很害怕小城里的另一种冷。楼下那个古老的院落，老屋土墙的一角，又垮下去一部分。主人们争执了几十年，人都与房子一样老了，还没有公平分配的方案。倒是院中那些树，凑空长得相当壮硕，果子自熟自落，也是鸟儿嬉戏和谋食的乐园。偶尔，鸟儿中胆大的，落在我的花架上，啜饮集聚在花盆中的雨水——花盆是用来养水仙花的，现在里面只有雨水和石子——第三个春天付与惶惑，同样没有留下花的念想，转眼间，又将在关于雪花的期待与想象中蹉跎又一个冬日，叫人如何不感伤！
　　
　　漩涡！我能看见漩涡，那么，我应该是尚未被漩涡完全卷挟的人，至少至少，我在力争上浮，朝着遥远的云端上浮，那里有亲和的阳光，有清丽而爽朗的风。我想我能上浮，我会回到水面，这都源于，我的身心都没有更多附赘，我很轻，比如权力，财富，名望，等等我从来都不把它们捆缚于身心。我将一如既往不屑于地面上的冗繁和肮脏，继续把自己想象成一股自由的风，继续吹动我喜欢的最白的云——它们原本是水，却比地上的水干净了许多，与我一样，它们曾经挣脱浑浊且肮脏的漩涡，脱离恶俗之河，然后，它们的美丽与雅致，相当纯正。
　　
　　冬天到了。
　　
　　一切不适宜酷寒的东西，都将在这个季节里隐遁，因此，我必须收拢我热爱春天的心。
　　
　　这个季节里，也有一些东西会孕育，重生，最严酷的时候，它们将一一现形，比如，山上树木会披上树挂，那些洁白而透明的东西我很熟悉，它们原本是水，从土地林木中蒸腾出来，想去天上，做最白的云。
　　
　　那就暂时停在树上吧。停在那里，等春天来临，挣脱漩涡，继续御风而行。


      
　　
　　

何叶叶

疫情当下，病毒一直在人间横行，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提心吊胆。作者从疾病到心病，再到社会病，作者在一个又一个漩涡里，一直试图遵循自己的初心，努力向上，坦然自若于尘世，迎接阳光的凯旋！散文题目是不是应该这个漩涡？

木门长子

尘埃落定，一定当还其本真；世间纷扰，全凭心意御风而行。冬天过去，迎来的便是春天了。

云馨

都说大疫不过三年，疫灾三年，不光给人们带来诸多的不便，造成国家、个人的财产损失，也给人们带来诸多的思考。如何冲出自然与自我精神上的漩涡，全凭一种的心境，努力向上，待尘埃落定，相信一切都会好的。

赏读学习老师佳作，问候，祝周末愉快！

文珺

文笔略显晦涩，但对于当下生活的思考却极为深刻，不过，把爱情当作一剂拯救内心的良药，估计也是不现实的

青衫子

“倒是院中那些树，凑空长得相当壮硕，果子自熟自落，也是鸟儿嬉戏和谋食的乐园。”或许人间更需要多些类似的看见和启示吧。
欣赏问好。

李兴文

云馨 发表于 2022-11-20 12:03
都说大疫不过三年，疫灾三年，不光给人们带来诸多的不便，造成国家、个人的财产损失，也给人们带来诸多的思 ...

每个人都在接受极限引理考验，淡然一笑者得福。

李兴文

青衫子 发表于 2022-11-21 08:35
“倒是院中那些树，凑空长得相当壮硕，果子自熟自落，也是鸟儿嬉戏和谋食的乐园。”或许人间更需要多些类似 ...

身不由己，才是重灾！

李兴文

文珺 发表于 2022-11-21 08:27
文笔略显晦涩，但对于当下生活的思考却极为深刻，不过，把爱情当作一剂拯救内心的良药，估计也是不现实的

除此之外，再找不来别的。也可以算作失败了。

李兴文

文珺 发表于 2022-11-21 08:27
文笔略显晦涩，但对于当下生活的思考却极为深刻，不过，把爱情当作一剂拯救内心的良药，估计也是不现实的

杜尚把一个便盆摆在展台上。鲁迅说:“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毕加索在海边捡起一个石子，随手一涂。梵高画出来的松树都变成了水草。
还有，鸟叫声无人懂的，但人人喜欢。

xam720

等春天来临，挣脱漩涡，继续御风而行。这是每一个人 的希望，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