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值班,一早和门卫护学,见他捧了个杯子,大号的,满杯的叶子像要把杯子挤破。那些个叶子,散乱得很,在黄褐的汤水里打着滚,乍看倒像是腐败的水草。好奇心一下子来了,我便凑上去问道:“什么茶?”那位仁兄笑道:“哪里是茶,蒲公英。”
我是听说过蒲公英可以泡水喝的,但自己没试过,就问:“喝这个有啥好处?”他好像也不明就里,随口道“听人家说可以降血脂,能治心脑血管病。”这种话,我经常听人讲,好像只要是什么野花野草的都有此功效。我自己也曾泡过荷叶、芹菜叶喝过,说是可以降血压。当然那都是夫人的功劳,我血压高她是知道的,所以就经常向人打听一些降压的方法,而且喜欢在我身上做实验。我是不惮被她当作实验品的,因为她总不至于害我;再说,那些个疗法也不过就是让我多吃些什么,多喝些什么,全在饮食上下功夫。我倒乐意她这样做的,起码我的味觉会被开发的很全面。蒲公英她也推荐过,自己还采了一些晒干,装在罐子里。但一见那乱糟糟的一团,我就失去了喝它们的欲望,直接扔了。
今儿见到那位老兄的蒲公英茶汤,我更觉自己做此决定的英明。不过,好奇心还是在,总想弄清楚这蒲公英究竟有什么疗效。于是查了一下,果真被吓了一跳,不信你瞧瞧这结果:
蒲公英泡水喝,可以美容养颜、清热解毒、防治结石、有助排毒、预防感冒、预防贫血。
每一条都说的有理有据,而且全是专业性极强的解释。看完这些,我恨不能把先前扔掉的蒲公英从垃圾桶里找出来,心说我怎么这么无知,净做些暴殄天物的事情!
蒲公英,那可是咱农村孩子的老相识,哪个孩子在自己的脑海里没有噘嘴吹散蒲公英的快乐画面呢。不过,关于蒲公英,我们除去这样的画面实在也找不到她的更多精彩来,因为她在野地里真的不起眼,就像一棵草混在一丛草中,一片叶子挂在一树叶子里,总会让人忽略。若不是她也开出花来,而且还尽早的开出了花,我们真不怎么待见她。有时,她是连一根茅草也比不上的,茅草是可以长出茅薏的,到了冬天顺着它的枯叶挖下去还能揪出一根长长的根,嚼在嘴里会有一股清泉般的甜汁儿。在食物贫乏的岁月里,有什么比能放在嘴里的东西更让孩子感兴趣的呢?
蒲公英是不能吃的,在我们孩子眼里她至少是这样的。野地上长出来的能吃的东西有哪几样我们心里早就计算过了,而且还掐准了时间。
三月里,太阳才有些暖意,刺木苔(这只是我们的叫法,像是草们的小名,至于它的学名,后来才知道是野蔷薇)就等不及地生出了肥茎,挺着满身的刺儿吓唬人。看起来像举起的一根细细的狼牙棒子,可那样又能唬住谁呢?伸手就撅了,剥了皮儿也算美味,虽微微有点涩意,可脆生生的嚼在嘴里,聊胜于无。
四月一到,田坝埂上青针一样戳出了茅薏,他们列成仪仗,好像是在欢迎我们的检阅。在茅草丛中轻轻地将它们拔出来,然后一层又一层的脱去他们的衣衫,你总会有或大或小的惊喜。收获多的话,还可以多多的剥上几个放在手心揉作一团,拍成饼儿。一边拍一边念念有词:“茅薏茅薏打饼子,送给南头大婶子,大婶不要,往大河里一撂”,然后张开大嘴甩手就扔进去嚼将起来。那爽快劲儿,像是吃了人参果。如果你有耐心,还可以幸运地找到一种被我们叫做“箕斗”的植物(大约是明党参吧),挖出来根来,像极了小人参,白嫩的根芯透出淡淡的甜味儿。这时,我们会一边细细地咀嚼,一边嘴里唱着“茅薏是草,越吃越饱;箕斗是货,越吃越饿”的谣词,一脸的知足。
过了端午,覆盆子也攒足的鲜红的果粒,等着我们宠幸。只是,覆盆子随意铺展的藤茎上长满了倒钩刺,吱吱啦啦的绞缠不清,不小心就会扎着手。但谁顾得上手呢,只管摘下,擦也不擦,就囫囵吞进口里,没等酸甜的味道发散开,就已经滑进了肚子里。
夏天一到,可以吃的东西就多了起来,仅瓜类就有很多种,先是黄瓜、菜瓜,接着是香瓜、西瓜、打瓜,连绵而来。地上有瓜,树上有果,桃儿、杏儿、李儿、梨儿也接踵而来,让人自然忽略了野地里的草们。然而瓜果有时,中秋过后,瓜瓜果果的忽然就销声匿迹了,于是我们的目光不得不又落到了野地里。
这会儿,有种叫做马泡的小瓜便被我们当做了宝贵的口粮。它虽然也叫瓜,却是野生的杂草,路边田间,生长得很随意。在棉花地、花生田、大豆棵里常常会发现它们的踪迹。刚生出叶子来还以为它是香瓜呢,等到瓜妞冒出来才知道是个冒充顶替的货。可惜的是,马泡虽没忘记自己是瓜类的子孙,还残留着瓜的香甜,但可吃的瓜肉实在少的可怜。它完全只是一层皮儿包着籽儿,任你怎么剐刮,只能留点香气在嘴里;至于肉么,只够塞塞牙缝,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的。有时,因为不甘心,竟连皮带籽全吃了,这倒会有一种果了腹的感觉。
听大人们说,马泡之所以长不起个儿,是因为它是动物粪便里没消化的香瓜种子长出来的,营养不足,退化了。那会儿,我们是信这说法的,后来才知道竟是无稽之谈。当然,这结论好像也不是他们凭空杜撰出来的,大约是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就有这样的情形——营养充足的孩子,长得高大健壮;营养缺乏的,生的就矮小瘦弱一些——这是多么朴素的科学理论呀!在他们眼里,植物不仅有遗传,有变异,有杂交,还会有退化成另一品种的可能呢。
秋意一浓,龙葵就该红得发紫了。龙葵这名字,我是从一个叫形色的软件上的得知的,先前我们只叫它“腌口子”。这家伙,哪儿都能找得到,田间地头,村里村外,无处不在。龙葵的果实虽然也很小,但多,跟番茄似的,一挂可以有五六个。熟透时,黑紫的颜色泛着惹眼的光芒,饱满充盈,像是对谁抛闪媚眼,谁见谁爱。它的味道更是酸甜爽滑,让人回味无穷。比龙葵个儿大点的是灯笼苞。灯笼苞的果实包在一层薄薄的苞衣里面的,这苞衣实在像是个灯笼,更像是一个待嫁女子的闺房,空灵得很。剥开苞衣,就如掀开她的盖头,圆润丰满的她就呈现在你面前,叫你把持不住。灯笼苞子的果实极甜,那种甜,甜在心里,甜的没有任何的装饰。
......
我经常跟我的学生们谈起我童年的生活,好像有种炫耀的意思,但又绝不是炫耀,因为一点都不值得炫耀。我只是为现在的孩子感到遗憾,遗憾的不是他们没有饱过我们的口福,而是他们竟然不知道这世间竟然有那么多可以吃的东西。有时候,我也会带着孩子们去寻找我童年的那些朋友,但是能寻到的越来越少。也许是有人有意翦除了它们,也许是它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功成身退了,但不管怎样,它们都不该不辞而别呀。
然而,总还会有一些留下来给我们作回忆的药引,譬如这蒲公英。
那会儿,我们管蒲公英叫黄花菜。其实,黄花菜是黄花菜,蒲公英是蒲公英,就像芋头是芋头,红薯是红薯一样,但我们却毫不在意,就把蒲公英叫做黄花菜,把红薯叫做芋头。怎么叫不重要,重要的他在我们心中的位置。再说,忘忧草可以叫黄花菜,为什么蒲公英不行呢?大家头上都顶着黄花,都可以做菜呀。蒲公英做菜,我没吃过,但它确确实实是可以做菜的,据说现在已登堂入室,作了保健食品。一提到保健,大家都关注起来,很多原本常见的花花草草都成了新宠儿,车前草、水芹菜、野菊花......就连破败的不成样子的荷花叶子,也被当做宝贝。照这样看,小时候我们吃的那些个东西,岂不是都是珍贵的补品,难怪我们这辈人抵抗力那么强,刀枪不入,百害不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