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你来不来

李兴文

　　古历十月，阳光是一张俊俏的脸庞。
　　
　　又一场声势浩大的静默结束之后，城市被又一轮若有其事的表演折腾得憔悴，它精疲力尽的样子令人垂怜，也令人失望。好在古历十月的阳光依然熟稔，在这痛感不绝的大地之上，阳光太像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张俊俏的脸庞。小城还没有从惊惧中完全缓过神来，脸庞一样的阳光又照临了。
　　
　　我还在，你来不来。
　　
　　阳光胜过一切良药，除了驱除初冬的冷意，安抚无数人的惊惧与惶惑，它还鼓励我抓牢一些记忆，告诉我不要放弃，走失的还将回来，失去的还将回归；最重要的，拜阳光所赐的光明与暖意，我的身体变得更加康健起来。病去如抽丝，我对疾病有了新的认识：人身上的有些疾病，其实是一些难以自酬的念想，它们纠结彷徨，它们郁结不散，它们无处可去，就把体内条条通道堵塞了；那些通道可能是血管，神经，以及古老河道一样蜿蜒曲折的体腔；那些念想，也像汤汤不息的大河奔流不息的体液，从远古流向远方。也可能是气管，而气管堵塞以后，呼吸困难，总缺那么半口气，却也无从去寻找和弥补。如此纠缠，仿佛连时光都衰老了，那半口气还是没有找回来。
　　
　　又有阳光了，很爽朗，就像童年时候晒过的阳光一样纯净而安详。阳光太像一张俊俏的脸庞，那样的脸上看不到一丁一点惊惧与慌张，也看不到一丝一毫失望与哀愁。阳光热烈，激情四射，好像在反复提醒，过去的三年都是虚假的，比一场梦都虚假，并且，那场盛大的虚假，相当多的组件，属于人造。但阳光是真的，阳光一样的脸庞也是真的，不过在过去这段荒谬的时光中，一切都反转了，包括真的和假的，美的和丑的，善的和恶的，比如，从前看上去憨厚老实诚恳善良的人，一旦被人贴上某种特殊符号，忽忽悠悠的，就变成凶神恶煞，人的佛魔两面性，简直让人瞠目结舌。“现在”是个词汇，是个概念，也是一种无需证明的事实，是从一种比梦都虚假的幻象中翻转过来，回到了我再次发现脸庞和酷似脸庞的事物的时候和地方，也回到了许多年前；它既表示时间，也表示空间。那时候，那地方，人就是这样美丽的，我的情欲和性欲都很旺盛，完全配得上那种美丽和年轻，只不过，我的理性一次又一次挽救了我，没有在那种美丽与年轻上面铸成大错和悔恨，这样，当阳光再次显现，或者，当我重新进入真实的阳光，隔着梦幻一般的疏离感觉，我再次与熟悉的脸庞相逢，不愧疚，不慌张，不窘迫，也不自卑，我觉得我更配得上那种美丽和年轻。
　　
　　我还在，你来不来。
　　
　　阳光很丰沛，容不得些许瘦弱干瘪的东西。阳光也很直接且简洁，就像粲然一笑，不留一点隐晦的痕迹。阳光本身就代表一种逻辑：话语总是多余的，眼神，表情，肢体动作，它们都是游离不定的，只有超感弥足信任；作为超感的启示，阳光具有无限魔力。超感就像几何原本中的一条条无需证明的定理，认同和接受就足够了，认同并接受以后，一切难题将迎刃而解。比如，初见成爱，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这是无需寻找原因的；直接爱在心里，那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平静，依然内敛，简直就是奇迹。
　　
　　我一直坚信语言是靠不住的，而文字，就不能完全怀疑。微信，抖音，甚至更早的QQ，这些无需面对面的交际平台，免除了许多尴尬，也免除了许多虚假。比如，心里不爽的时候，不回复，不回答，时间一长，就把什么烦恼都解决了，但若面对面，就要用语言来搪塞敷衍，而语言这东西越多越滥越虚假。我对文字的敏感能力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不已；表述越简单，越少，越能代表人的内心，而正因为简单和少，一切真实意义都必须通过心领神会，心领神会之不足，又当补之以暗察与偷窥的频率。
　　
　　我还在，你来不来。
　　
　　我是说，关于你，我一直保留了一段特别的时空景象在心里，所以，彼时彼地，靠双脚是无法到达的，必须依靠虔诚的追溯和祈祷。做法也很简单，独处的时候对超感悄悄说，回去，回去，回去，然后，就可以完全回到那里。然后，当下的一切，都变成飘忽无定的，可以是确定的历史，也可以是无稽的构想，唯有回去这件事是真实的。
　　
　　我猜，你一定产生过回去的想法，我也能猜出，你最想回到哪里。我们永远看不到超感的踪迹，但它的确存在；它会引领愿意前往的人们，汇聚在最适宜的时空，心甘情愿忽略过去，死心塌地放弃未来。
　　
　　语言真的靠不住，文字，难免也会空耗人的心血。长时间看不到一点文字信息，但那样的时空却不是空洞的。当心念完全安静下来，语言也就退居下位，沉默主宰了一切——当所有的愿望都变成幻象，当所有的幻象都在否定现实意义，沉默就代表全部意义，尽管在执念很深的一方，那些意义都不明确。
　　
　　阳光的表情是崭新的，但阳光的质地很陈旧，就像珍藏多年的琼浆玉液，保留着初乳的清香。在阳光的色泽和光芒里仔细寻找，桃花杏花开过了，梨花又开过了。当槐花盛开，满树洁白，我曾观赏着一个人的姿容，让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在阳光里悬浮。后来便是梧桐树叶变作浪漫的橙色，穿红色毛衫的人，从梧桐树黄绿相杂的叶子下安静地走过，我至今都记得，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脖子，映照着红毛衣鲜艳的领子。
　　
　　我为这些盛况留下过许许多多的文字。后来我又不相信那些文字了，它们变得和语言一样苍白乏味。失去了依托，感觉就像双脚离开了大地的安泰那样无奈也无聊。我奋力呼唤超感快些回来，我说，我还在，你来不来。回应依然无声。我预感到一切都成过去，那些时光片段，终究不会因我的奢念而停滞下来。超感都不复现了，爱就会降温，减色。
　　
　　舍弃了语言和文字，我只能抓牢超感的踪迹，我相信它是代表神意的。其实我一直疏忽了表情的意义，它夹在符号与神性之间，含糊得令人倍感失意。那种越来越淡漠的表情，就是明确的结语。
　　
　　通道，或者出路，就这样被封堵起来；爱，这东西太脆弱了，但若碰上些微如风吹草动一般的顾虑，它就像敏感的蜗牛一样迅速退缩到坚硬的躯壳里去。当时光赋予人渐长的年岁和老成的面容，觉得当初所有高尚的顾虑都一文不值，不过就是把自己欺骗了许多回。到头来，常常对着虚拟的对象说，当初我为什么没有揽你入怀，你为什么没有给我投怀送抱，我为什么没有果敢地探究你肌肤山水的无限神秘，你为什么没有领略我公狗一样的厚颜与贪婪。现在一看，坚守下来的东西，除了憾恨与失落，再没有别的。
　　
　　我还在，你来不来。
　　
　　今天是今年“小雪”节气的第一天，我的胃里充满了酸的感觉。我想我是被年岁的滋味征服了，曾经甜美的味道，被收了回去；我看阳光，开始畏惧。其实，冬天的晴日更有韵味，倾斜的太阳仿佛衰老了，眯着眼睛对我微笑，仿佛将亡之鸟最后的悲鸣，在祈求我的原谅。我倒觉得没有必要，毕竟，过去的夏天，我与无数人一道，受尽了它的威逼与荼毒，现在，它斜着脑袋一脸哀怜的样子，得不到任何人的怜悯，它活该，它终于走到了应该走到的季节。这是天意——这种韵味显得残酷，仿佛遇上了诗情高冷的诗人。我想顺应这些，所以不言不语。
　　
　　但是，我还是需要阳光。
　　
　　我的意思是我还在三十几岁，并将永远都在三十多岁。我还在小城，小城还是只有那一条主街，走完主街道，就见到那条河流，它还是浑浊的。据说，沿河两岸大型工程接连不断，河流将继续浑浊下去。从我三十几岁时候起，我不再颠沛流离，不再缺衣少食，有酒喝有肉吃，也有许多酒肉朋友，大家都不操心房子和儿女，只关心明天的酒钱，应该轮到谁。你二十多岁，好像未婚，但也好像结婚了，反正你看上去不像少女。我觉得我们很般配。我们有过一次幽会，做了想做的一切，但从第二天起，直到现在，我们都装作谁也不认识谁。看着你从少妇变成中年妇女，臃肿起来，邋遢起来，美丽从脸上完全滑落下去，横肉一条条鼓胀起来。你也无可避免地碰上了衰老这个魔鬼。
　　
　　粗犷，辛辣，生猛，其实也是不错的，大家毕竟都是真实的生命存在。那时候的小城，那时候的天气，无法复制，当然也无法保留它们的形体和质地。所幸所有念想依然完整，并且，唯有那些念想，才能抵抗衰老带来的一切。凭借那些念想，我的固执终有回报，我还能有心旷神怡的时候，我很放心，虽然这种心旷神怡，已经不是当初的感觉。
　　
　　我还在，你来不来。


      

梦随风万里

《我还在，你来不来》像一篇极富韵味的散文诗。这样的文字我喜欢。但我又学不来。
深沉阅读。问好兴文。

李兴文

梦随风万里 发表于 2022-11-24 10:16
《我还在，你来不来》像一篇极富韵味的散文诗。这样的文字我喜欢。但我又学不来。
深沉阅读。问好兴文。

人人都有一个取之不尽的精神资源宝库，用心发掘，都会拥有一个奇幻瑰丽的未来。谢谢关照，即颂冬祺！

棉棉

文字依然是那么从容，波澜壮阔的情怀以及宏大的生命力在文字里升华，浓烈的解不开的热爱就像太阳的脸。
致意!早安问候李老师。

李兴文

棉棉 发表于 2022-11-26 09:00
文字依然是那么从容，波澜壮阔的情怀以及宏大的生命力在文字里升华，浓烈的解不开的热爱就像太阳的脸。
致 ...

谢谢棉棉，即颂冬祺！

云馨

李老师此篇字字玑珠，又蕴藏着人生的哲理。赏读学习了。

幸福小草

读过，我居然想起了“生生不息”
人会在时光里渐渐老去，而记忆却鲜活如初
活着累、心累、神累、思绪累。
我想说，读李老师这种饱含哲理的文也不轻松！因一直感觉自己理解能力堪忧。

李子四

文兴老师的这篇文字，初读似是对一个女子的诉说。
再读好像是要表达什么，隐隐约约，我真的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了。
但行文从容不廹，这一点十分赞赏。不，是佩服。

李兴文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11-29 10:37
文兴老师的这篇文字，初读似是对一个女子的诉说。
再读好像是要表达什么，隐隐约约，我真的怀疑自己的理解 ...

写作是一件让人变得越来越不想正常说话的事业。但正由于此，写作这件事才让作者和读者都放不下。

李兴文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11-29 10:37
文兴老师的这篇文字，初读似是对一个女子的诉说。
再读好像是要表达什么，隐隐约约，我真的怀疑自己的理解 ...

我还可以给子四举一个例子:我的摄影作品，在摄影网站上点击量平平的，却在抖音上浏览量剧增，在网站上点击量剧增的，却在抖音上少有人问津。这也许就是一个眼界和层次的问题。写作亦然。

木门长子

声声呼唤，浅吟低唱，处于时间之初的回忆与愿望。文章质地丰盈，意蕴丰厚，读之让人回味。我仿佛听到了站于旷野之上的呼喊，有快乐的意味。

李兴文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12-6 17:53
声声呼唤，浅吟低唱，处于时间之初的回忆与愿望。文章质地丰盈，意蕴丰厚，读之让人回味。我仿佛听到了站于 ...

半年来，心里充塞太多的怨气。我知道这不好，但若不对之报以重视，会觉得自己也在作恶。三年时光莫名其妙就被白白浪费，当一场闹剧终于收场，一切都回到原点，我甚至再没有生气的力气。
谢谢木门，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