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

李炳君

　　我爱人毛巧云是1971年从舞阳调入漯河市人民银行工作的。那时，漯河市人民银行的行长叫王学政。

　　在毛巧云眼中，行长王学政是个年近六十岁的，严肃得有些木呐，而且是个不善言词的领导。

　　听别人说，王学政原名叫王学修，**时改名叫王学政的。

　　王学政似乎什么事情都不管，银行的工作似乎都由两个副行长负责。许多人都觉得王行长这老头似乎没啥能力，尸位素餐，形用摆设。

　　后来，关于王学政的传言越听越多。

　　我爱人从其他同志的言谈中得知，王学政是山东老解放区的干部，随大军南下，在解放漯河时，留下建政。王学政曾任漯河市第一任市委书记。可能是身体多病的原因，调到一个什么大工厂，又从工厂调到了银行。

　　我寒暑假回爱人那里，在银行也见过王学政。王学政是县团级干部订有参攷消息。我去他家借过参攷消息。

　　说话中，觉得王行长很和霭可亲。

　　后来，接触多了，王行长知道了我爱人的老公公是岳文源。他还埋怨我爱人说，你们怎么不早说呢？我跟你公公岳文源大军南下时是一个部队的，岳文源是我们的班长，行军中，机枪都是他扛的！王学政还充满深情地回忆说，你老公公岳文源个子大，有劲，饭量也大，吃得可多！

　　事后，我爱人毛巧云对我说，王行长说咋不早点说老公公是岳文源呢？那时候咋敢说呢？！要不是右派平反，到现在也可能都不说呀!

　　我说，那是的！那时候还老怕人家揭老底呢，还敢自己亮丑！

　　继父岳文源，老家是山东平宜县，1949年随大军南下，打到舞阳，成立舞阳县人民政府时，曾任舞阳县粮食局局长，后任舞阳县供销合作社主任。1951年岳文源和我母亲杨玉贞结婚。1957年打成为右派。1978年平反，恢复原级原薪，恢复党籍。

　　继父岳文源被打成右派时，宣布的处理决定是：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留用，每月发给生活费25元，到瑶璋店窑厂烧砖。

　　那时，我上初一。

　　学校里也有老师被打成右派，记得有教历史的余自修，教数学的张宏等人。那年头政治氛围很浓厚，大家从对右派的处理上可以理解为右派就是阶级敌人，是没进监狱的劳改犯。

　　继父被打成右派后全家人都是埋怨他的，也自然十分歧视他。我更是因为他的存在会影响到我的来来前程而讨厌他。

　　继父被打成右派时，我们家有9口人。原来继父和我母亲都有工资，每月有120元，生活还是非常好的。记得我大妹妹出生时，父母给她买玛瑙项链，那时我妈还给我织了一件毛衣，那时的毛衣可是个稀罕物，一般家庭的孩子可能从来都没见过。那时候，继父冬天还添制了一件虎皮大衣，这个更是一般人家难以想相的事。我说的这几件事，都可以说明继父打右派之前，我们家虽然有九口人，那时生活是很不错的，比一般人家要高很多很多。

　　自从继父被打成右派，开除留用，每月只给25元生活费后，家里的生活便一夜间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继父的25元生活费，仅够他一个人消费。他个子大，干的活很重，又吃得多，顾住自己一条命后剩不下钱了。他也就是仅仅顾住自己一张嘴，再没添过什么衣裳，连牙膏都舍不得买，用盐刷牙。

　　有一天，我妈让我利用午休时间到瑶嶂店给继父送衣裳。虽然我不愿意去，但经不住母亲再三要求就违心地去了。到了瑶嶂店窑场，见继父光着上身，浑身都是灰土和汗泥，脖子上搭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正往窑上背砖坯呢。那样子完全就是一个正在服刑的劳改犯，完全是个罪人的样子。当时，我感到羞愧。这就是以前人们见他都恭恭敬敬称他为岳主任的继父吗？我顿时有种感觉，觉得人生无常，生存太艰险，社会很可怕。从那时在心里使埋下了阴影，觉得人生不可把握，便形成了一种自卑怯弱的性格。

　　除继父之外，家里还有八张嘴要吃饭。母亲那时的工资不到四十元，如何顾得住八口人呢？后面的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就是卖东西，不断地把家里稍微值钱的能卖的东西一件一件卖掉。妹妹戴过的玛瑙项链卖了，继父的虎皮大衣也卖了……。除了卖东西之外，就是不断地忝着脸向单位申请救济。有一天，我要准备考试，灯里没油了，母亲端着灯到粮店总务李斌僚那里打点煤油。那次我不知怎么想的，偷偷跟在母亲后面。那天，李斌僚对母亲很客气，说孩子要考试，用完就来打！

　　我和母亲都很感动，母亲说，你李叔是个好人！

　　继父没有钱拿回家里，又顶着一顶臭名的右派帽子，影响着家人，在家中自然而然被人讨厌，连一点地位和尊严都没有了。孩子们对他别说尊重了，甚至连平常的礼节都没有了，甚至当面给以辱骂和羞辱。他有时回到家里，大家都视同无物，没有人主动上前搭理他，他话也很少，常常是独自坐着，默然一会，便又悄然无声离去。对于孩子们的漠然，他似乎也不生气，依旧平静得如枯水。平时，在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悦，却也绝对看不到有丝毫的哀伤。这其间谁也不知道他内心里在想些什么。给人的感觉他好像什么都不想了，只有一种心思，就是活着。在家人之中，只有我母亲对他不离不弃，有时还留他在家吃饭，对孩子们说话还是称你爸爸长你爸爸短。孩子们对他的冷漠态度后来也有所转变。转变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可能是年龄逐渐大了，懂事了。也可能是对社会的险恶和人生的艰难有所解悟。

　　后来，继父胡子都白了，人老了，县上就不给他安排繁重的体力劳动了，把他安排在东关土产仓库干活，每月的生活费也由25元增加到30元。

　　但是，这时候继父的病已经出来了，晚年得了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病发展得很快，到1978年夏季已住床不能自由行动了。也就是这年夏天，舞阳县委研究摘去继父右派分子帽子，恢复党籍，恢复原级别和工资。继父原来是18级干部，副县级，原工资将近90元。继父去世前还缴了党费，又领了几个月十八级的工资。

　　1979年元月，继父病逝在县医院。

　　在给继父开追悼会时，有关人员为写悼词翻阅继父档案时，发现当年许昌地委组织部批示的对继父岳文源的处分决定是开除党籍，由十八级干部降为二十二级干部使用。

　　这一发现着实让人吃惊。当时为什么不执行地委批示？是谁宣布开除留用发给25元生活费的？

　　现在看来只有当时县社的负责人武国昌和郭尚军他们才能干出这欺上埋下的勾当。他们当时埋着县委对继父法外施行，那是想置继父于死地的。如果当初是按地委批示，继父降为二十二级干部使用，二十二级还是正股级，一个月还有五十二元工资，我们全家也不会遭那么大罪，继父不干那么多年苦力，也许不会死那么早。

　　在发现地委批示之前，我就听母亲说过，继父是外来干部，受排挤，武国昌、郭尚军是继父的下属，他们为了抢夺你继父的职位，是共同使坏把继父搬倒的。我见过继父写的字，他的钢笔字写得很流利，毛笔字写得也很不错，还在河南日报上发过文章，那篇文章占半个版面，是谈如何做好供销工作的。当时继父的文化水平比武国昌、郭尚军都高。

　　母亲说这话时武国昌已经死了。武国昌是喝闷酒喝死的。武国昌有个傻儿子叫武文杰。我上小学时和武文杰都在县供销社院内住，我们俩个还经常在一起捉蟋蟀。后来听说武文杰找了一个理发的，武国昌死后，他儿媳妇跟他那傻儿子也离婚了。郭尚军后来调走了，调哪里也不知道。

　　像他们做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那是几辈人都要遭报应的。

　　继父虽然受到了武国昌郭尚军的迫害，由于我母亲柔软忍辱，用柔弱的双肩担负了养家的重担，也创造了一个悲惨家庭的辉煌，令县城里许多人刮目相看。我姨是跟着我妈生活的。1963年我姨大学毕业，同年我考入上海华东师大。县城里不少人赞叹说，别看人家老杨，一家培养出两个大学生。那意思是说别看我们那么受人歧视过得那么艰难，这样的家里还出了两个大学生。其实，值得人们羡慕的事还在后面呢，岳文源的儿子岳顶军后来还当了县粮食局的财务股长，岳文源的外孙还上了博士后，在郑州大学当了教授，岳文源的外孙女还当了舞阳县保秘局局长。

　　武国昌呢？郭尚军呢？听说郭尚军是得癌症疼死的。

　　正是天道不爽，恶有恶报!

张小刚

好感人一段文字，字里行间满满的不平和爱，问好

李炳君

张小刚 发表于 2022-12-1 18:50
好感人一段文字，字里行间满满的不平和爱，问好

谢谢张小刚老师光临鼓励！

xam720

文章以回忆的方式，叙述了继父有些悲凉的一生，这是一段历史的缩影，从而影响了整整的一代人。文章对人物性格的描写极为到位，从细节之处体现出一个能够面对现实，忍辱负重的老干部的品质。欣赏，问好！

李炳君

xam720 发表于 2022-12-5 11:52
文章以回忆的方式，叙述了继父有些悲凉的一生，这是一段历史的缩影，从而影响了整整的一代人。文章对人物性 ...

感谢xam720老师光临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