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艾林的冬天 于 2022-12-14 14:56 编辑
无韵的歌谣
一、懵懂
1、石顶山
当地人叫大石顶子,山顶是一个遍布大小石头,略微内凹的平台,平台正中间有测绘部门架设的木制三角架,三脚架顶端装有一个中空的、两端封闭直径约三十厘米、高五十厘米的铁管,刷着银灰色的漆,每过几年就有人来把剥落的漆清理干净,重新涂刷。铁管里是否装有电子仪器不甚明了,省地质图标注为石顶山,一座死火山。在山下几公里外遥望它时觉得那个三脚架若有若无,可是登上去才发现你站在它跟前显得很渺小,尤其是还在我们上小学,跟着体育老师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仰脸看它的时候。
大石顶子是矿区周围最高的山,山东坡底部缓坡一带,遍布着一排排红砖红瓦的住宅,住宅以上直至山根是玉米地,再往上,山的表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破开表面浅土层,下面几乎是连城一体的玄武岩,甚至可以说整座山就是一个整体,可能是当年喷发的时候用尽了力气,最后那一股岩浆堵塞了火山口冷却后形成的。住宅往下南北向的平坦区域,南部是矿区本部,北部是五矿中的一个矿,中部是镇政府和一个乡政府所在地,我们称之为“地方”,地方的人称我们是“矿上的”。地方的人大都是从本地农村的书记村长中提拔而来,而矿上的,局级领导是国家指派,各矿干部和技术人员主要来自桦甸下马矿,以及鸡西、燎原、蛟河等煤炭学校毕业生,还有一部分高级工程师,是日伪时期满铁株式会社留下来,经过改造而留用的,是技术干部,没有打倒他们。工人主要来自河北、山东、河南、安徽、江苏等地支边人员和没有经过批准偷偷跑来的盲流。 若干年后,乡政府并入了镇政府,镇政府又变成了市属的一个街道。
石顶山往南,有一个略矮一些的小山叫小石顶子,这是我们的命名,是按两座山的大小比较出来的。两山之间有一条土路,表层的腐质土已被雨水和车轮带走,露出黄色的蒜瓣土,旱天无比坚硬,一下雨厚厚的粘泥能把车轱辘呼得死死的,寸步难行。就是这样的一条路,连接了小石顶子东西两侧的屯子,运进粪肥,运出粮食。小石顶子的土略多,春天的时候开满了姹紫嫣红的杜鹃花,远远望去煞是好看。向南越过龙舒铁路,就是张广才岭与东北平原较明显的边沿和衔接带。那儿有一个村庄叫长麻沟,据说清朝的时候叫藏嘛沟,嘛,是老虎妈子,即老虎的意思,说明当时南山里有老虎。我对地名的兴趣也许萌芽于此,因为它里面往往隐藏着故事,就像后来长麻沟改名曙光村,白旗镇改名红旗镇一样,是时代的钟表发生了紊乱。但红旗镇很快又改回白旗镇,因为白旗是满清八旗之一,而红旗也是八旗中的一个旗,属于历史地理概念,把白旗改成红旗等于把一座城硬生生摞在了另一座城上面,让一个地名莫名地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所以动辄改地名是不对的,因为越是古老,越是奇奇怪怪土里土气的名字,里面越可能隐藏着命名的原始理由和用意,原始的地名是历史的一部分,而历史是不能篡改的。
石顶山是石头山,树本来就不多,满铁株式会社时期肆无忌惮地砍伐了一阵,五八年大开发人口剧增,周围的各种树木,尤其是那些直溜的容易劈的,或者适合盖房子做家具的水曲柳、桦树、柞树、楸子、黄菠萝等几乎被砍伐殆尽,不,不是几乎,是全部。从此,石顶山表面除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就是石头缝里隐藏的剧毒蝮蛇——土球子,由于它一遇见人就把脑袋高高立起来,所以又叫野鸡脖子,以至山根儿的公路上常常有被汽车碾死的蛇的残骸。再加石头的开采加工,炮声机器声日夜不停,很多蛇不得不四处逃散。因为北侧山坡一直到很远的地方是矿区的工作面,地下时有炮声传出,地表颤动,相当一部分蛇就向南跑到了小石顶子,所以杜鹃花好看,下面隐藏的蛇却很危险。
2、最初的记忆
我最初对外部世界的认识,是手扶门框歪着脑袋看门前来来往往的人,尤其是早晨,太阳从大石顶子南侧山腰那儿冉冉升起,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大人们上班下班买菜挑水,大一点的孩子天不亮就去磨电道北的砟山捡煤,太阳出来他们才挑着满满的两土蓝煤回来了,为减轻肩膀疼痛,扁担两端链接扁担钩子的铁环都改成了软硬适中的弹簧,一走路忽扇忽扇的,累得满脸彤红,汗水把脸上的煤粉冲出一道一道的小溪。有的孩子骨头还没长成,两腿早早就压弯了,有的还压出了鸡胸脯,即胸骨中间不是内凹,而是向前突出。 那是我生命最初的记忆。
我所在的矿,是矿区最西边的矿,距本部五公里。我觉得我的生命应从有记忆开始,之前的婴幼儿时期和在母腹里差不多,什么也不知道,尤其是营养不良,记事晚。母亲们的纪元方法是阶段性的以一个孩子为坐标原点,说起时间,她们会说俺家谁谁刚出生那会儿,或几岁的时候,而我,常常是母亲丈量和比较身边事物的重要坐标,公元和农历对她没有意义,仿佛这世界以我为参照系,亦如雍正几年,宣统几年,在母亲心目中,我比雍正和宣统差不了多少。
只要能找到活,母亲就永远上班,很少一整天在家。她是临时工,搬砖,和水泥,抬石头,什么活儿都干,矿区的四座十几层楼高的选煤厂她干了三座,第一座是日本鬼子时期盖的,她还没有来,否则她不会放过任何挣钱的机会。当时整个矿区满街都是孩子,一个个灰头土脸,男孩弹 溜溜、扇啪叽,女孩儿跳方格、跳绳。孩子的成活率有高有低,我记得时有夭折的婴儿被用洋灰袋子装起来扔到野外了事,但我小学的一个同学兄弟姐妹十二个,也是散养,都成活了,所以孩子不值钱,男孩女孩都没人偷,至于满街流氓,那是后来的事。
我身体孱弱,脖子细脑袋大,只有头倚在杖子上的大门框才能使其立住,现在知道那叫大头人,营养溃泛使然。那时虽然油水少,但苞米面饽饽里多加一些汲汲菜、灰菜、曲茉菜,多喝一点米糠粥还是可以吃饱的,但即便刚刚吃过饭,肚子也经常是叽里咕噜直响,里面的水太多,蛋白和油脂太少,尤其是灰菜,有小毒,吃多了会肿脸肿腿,胃和肠道也会因出现应急反应而川流不息。我的体弱其实是始于娘胎,长成今天的人模狗样儿,连西头二号在木场抬木头的的冯叔都意外,更别说上学做官之类。有一次冯叔见我西装革履回来,撇着嘴说,小样儿,看你当初那阵还以活不成呢,脑袋大肚子大,细脖子细胳膊,大腿都赶不上我的拇指粗。他身子不动,把上身和脑袋往后闪了闪夸张地撇嘴,没想到咱河西还就你出息了。 我的脑海闪现出一个洋灰袋子,当时水泥都是用四层的牛皮纸袋子装的,洋灰倒出来以后,把最里层沾满灰的一层拽出来,剩下的三层依然很结实还干净,可用作装粮食,当然,用来装死孩子也是完全经得住的。我幸运地躲过了被装进去的命运。
河西区是最大的居民区,西至选运科,北至磨电道。住在这里的都是平头百姓,我家是二十六栋十号,东边隔一趟房就是河,东头儿,自己家在房山又接了一间,门前仓房主要装煤,又叫煤棚子。工人大都是下井的煤黑子,门前的路是煤渣路,刮风时炉灰暴起,一下雨污水横流。尤其是春季,一冬积攒的垃圾还没有运走,报纸塑料袋鸡毛满天飞。门前水沟里和溢出沟外的冰,是洗衣水及各家各户早晨起来倒掉的尿罐结成的,化了冻、冻了化,人们用铁锹往外嚯着淌到道上的尿水,然后再用墙根积攒的炉灰拦上,尽量使门前能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时有人大吵大嚷,甚至大打出手。因为来自天南地北,血缘没有任何瓜葛,血压一旦上来,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操着各自方言,鸡同鸭讲,但骂人的话却日益趋同,爹妈祖宗十八代无端地被肆意问候,尤其以河南和山东人嗓门最大。我爹就是从山东跑盲流来的,所以不存在地域歧视,也不是为了黑河南而先自黑,水浒一百单八将染色体里的无赖属性不能不在山东人潜意识中留下痕迹,没有资格黑河南,尽管如今的井盖儿问题与某些收废品的河南人多少有些关联。
说起水浒,我大伯长得就特别像李逵,甚至比李逵还魁梧,从小习武,一般人不是对手,若李逵不拎着那对大板斧,两人相遇,谁胜谁败还真不好说。据说大伯曾是敢死队员,爹爹就是投奔他才从胶东平原的许家梁而疃来到这大山里的煤矿的。 大伯早年就离开家,转遍了大半个中国最后才落草在这儿的。爹爹个子小,胆子也小,若没有大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孤注一掷趴火车,沿铁路线夜宿晓行,躲过一道道关卡一头闯进这人生地不熟的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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