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艾林的冬天 于 2023-1-2 10:57 编辑
无韵的歌谣.懵懂
4、二十六栋十号
我所在的矿,除主要街道两旁的建筑及住宅保留外,其他统统已推倒栽上了快杨。河西区、中心区、南岗、东山、河北、三小、二井等区域,甚至还包括当时被戏称为中南海的河边两处干部住宅区,也都不见了。兴旺时几万人的小镇一下子去掉了一大半,其凄凉堪比劫后余生。石顶山东矿区本部的平房也都扒掉了,推平一片丘陵,盖了一百几十栋楼,各矿较偏远的住宅全部转移进了安居工程。我离开早,这些福利与我无关。
我家没有了,童年已随风飘散。连接中心区与河西铁桥桥面的铁板已经烂得透光,两侧铁管栏杆焊接处的缝隙,时间和风怪叫着从中吹过,走在上面可以听见金属开裂处摩擦的声响。若你在桥上稍稍停留,往下看,会发现乱草丛里的鱼多了,那是磨电道北采掘工作面沉降形成的连环泡儿顶上来的,而连环泡儿里的鱼,可能来自更北面的亮甲山水库,就是传说中岳飞不知道打谁打累了,坐在山坡上脱下铠甲晾身上臭汗的那座山脚下的水库。也有一说晾甲的不是岳飞,而是薛礼,但两者都只是传说,没有确凿根据。
我家东面的河来自西南方向新安屯的大山,往东流,再往北拐,与从东南宫家乡方向流过来的另一条河交汇。那儿的住宅三面临河,只有一条路向东出入,与街中心转盘通往四井的道路相连,为了避嫌,一般人很少向里边窥探。农林科采购了大量果树和各种绿化树,把这个区域团团包围起来,夏天花团锦簇,冬季美人松和白雪相映,当地百姓称之为中南海。住的是矿长书记井长,及主要科室的重要人物。 河虽然小,却叫天河,可两条河中哪条河是天河,无人说得清。河南岸是母亲工作了一辈子的食堂酒厂及玻璃窖暖棚,已化为乌有。河两岸熙熙攘攘的大市场,河边垂柳下胡说八道吹牛皮之后呼呼大睡的酒鬼,以及我的好朋友铁明,丧心病狂一次就忽悠卖给我父亲八斤老母猪肉的肉床子,都已成为回忆。
二十六栋十号,只能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和文字里。在我家正房门前,有我还上中学时和我的一个叫高丽华的同学,一起在河边割草,一起脱坯,晾干后一车车运回来盖的门房,有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沉默寡言、汗水、泪水和希望。 就是那个高丽华,有一次我回去参加金凯儿子婚礼险些和他动起手来。白天婚宴结束后,晚上同学又聚,他走过来,拉过一把椅子,把我右手边的同学往外挤了挤,然后把自带来的玻璃杯和我的杯并排放在桌子上,头不抬眼不睁闷声倒酒,睡眼惺忪,也不看我:“什么也别说了,都在酒里,”然后端起满满的一口杯一仰头咕咚咕咚倒了进去。我一看傻了,但我着实喝不了酒,一时没了伎俩,不知如何是好。他终于抬起头正眼看我,端起我的杯慢慢送到我脸前,“没啥说的,喝了吧!”声不大,但斩钉截铁,没有余地。 那时的习惯是接了杯就得喝,所以没接,放赖说,“我真的不能喝酒,过敏,”他不屑,两边嘴角快撇到两边耳朵了,“别扯,过什么敏!当过煤黑子的人哪有不喝酒的?”他把杯几乎怼到了我的嘴上,命令道:“今天,你就是喝死,也得喝!” 他大眼珠子双眼皮,目光如炬不容置疑,不喝酒的时候很帅气,非常好。 我虽为难,还是有些开玩笑似地顺嘴说,“要喝死你就自己喝死吧,”可能有点嬉皮笑脸,他顿时火冒三丈,“你说什么?我草,你有什么了不起,还让我喝死!这点鸡巴酒,卯卯劲用眼睛都能喝了,草!”说着就站了起来,要比划比划的样子。我也用腿弯把椅子往后一顶站了起来,倒不是想打架,是想实在不行就逃之夭夭,反正是光天化日。同学们一看都围过来,“这怎么说的,快快坐下,这么大岁数了还想动手咋滴?” 高丽华被拉走了,没想到他边走边回头说,“草,忘了上中学时咱俩一块给你家脱坯盖仓房拉?”我哭笑不得,无言以对。最后他叨叨咕咕回到自己的座位还没完全坐下,我大声朝他喊道:“我没忘!” 我相信,他听到了我的真诚。
后来,为此事我还写了一首诗发在晚报上,名字就叫《都在酒里》,遗憾的是,那杯酒我确实喝不下去,硬喝,真的可能出人命,因为我家连续五代人的体内都缺少乙醛脱氢酶,喝酒,如喝毒药。在生命和面子面前,我选择了生命,但并不代表我忘记了儿时的友谊,也不像他开始转身时还说我什么,当了个小破官有什么了不起之类。我不会喝酒,否则当的官可能还能大一些。
我曾一个人偷偷驱车回家,给地处城南的矿工墓地里母亲的坟磕几个头,然后进街里向西行驶一小段路再北拐,到河边的桥头停车,只身过桥,穿过齐腰深的草丛,找到二十六栋十号原址,久久地站在那里,感慨万千,泪流满面。四周胡乱栽种的一片片快杨已经碗口粗了,每一棵我都不认识,微风中大大的如油漆漆过似的杨树叶子哗啦哗啦直响。没有推干净的房屋基石中间还有少许水泥地面,那儿有我幼时的步履蹒跚和母亲不知疲倦的身影。我仿佛又看见了自己,看见自己抱着母亲的大腿屋里屋外地耍赖,看见自己拽着母亲的手非要娶一个已经十八岁了的大姑娘,而那时我才五岁。那是一个家的历史,一个时代的缩影。而我现在都市房屋的宽敞明亮母亲不知道,她一直放心不下我孱弱的身体早已大腹便便她也不知道,她只属于那个老房子,那个她离开山东一头扎进东北再也没有回老家的老房子,那个一想起来鼻子就发酸,拥挤而又温馨的老房子,今天,它永远不在了。
我特意查了一下故乡和家乡的区别,故乡,指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现在已经不住在那里,家乡则指现在仍可能住在那里。故乡的故,强调的是过去,所以矿山应该是我的故乡,如果我还住在那里,就是家乡。而胶东平原的梁而疃,确切地说应算是出生地,即我们一生填写了无数次的所谓籍贯。因为无论后来我去过山东多少次,并且还在我出生的炕上睡过,我仍然觉得称它为故乡似乎少了一些什么。后来一想,可能是因为我一生下来就被母亲用小被包裹着去了东北,对山东没有记忆的缘故。比如说我的故乡是山东,但山东却没有人认识我,所以互相都没有“故”的感觉,你硬充“故”,山东也不认。
刚来的时候,很多人家都是在河边先搭起马架子临时住。木头随便砍,多为杨树和桦树,公家的铁线随便用,捆绑得结结实实,离地一乍高的地方还悬空扎起二层台,一根一根粗细一致的桦树杆整齐排好,桦树皮有油性,隔潮。垫上厚厚的干草,上面铺上塑料布,马架外扇上公家给的油毡纸,马架口用被单一挡,一个临时的家就形成了。 那时候小河尚浅,白票子川丁子小鲫鱼在浅滩上嗖嗖乱串,草墩子里也常常能摸出鲇鱼嘎牙子。那时候小龙虾有的是,也不叫小龙虾,没人吃,只是被孩子们抓来吓唬别的小孩玩。当时叫水拉蛄,雨过天晴,它们从河里跑出来,满草地乱爬,一见人来,所有爪子划桨似的轮番舞动跑回水里。炉子搭在马架子口顺风一侧,树林里到处是干柴,露天做饭,水从河里随取随用,即便有小孩摸鱼把水搅混,一会儿就清了。
在建的住宅夜以继日,一栋一栋一户一户都已分好人家,所以下班后工人也愿意去自己的房子帮忙,反正都是用草和泥,在石头基础上用叉子叉墙,叉到一定高度,再用铁锹的边沿往下刷那些毛刺,露出光滑一点的墙面,等房屋盖好以后再抹上泥巴。 我们家是二十六栋十号,后来的砖瓦房,是十几年以后单位容出空儿在原基础上重新翻盖的,依然是南北宽四米五,东西三米。一进门左手是厨房,也叫外屋地,里面是卧室,其实也算不上是卧室,就是睡觉的地方,或者叫大屋,而卧室是后来不知跟谁学的假装文明的叫法。晚上睡觉时,大一点的男孩子往往是要上被架子上去睡的,炕梢凉,常常摆两个黄精打底,然后用油漆刷过的木箱,箱子上面也可以睡人。总之,就那么大地方,人多想人多的办法。
旧日子很苦,但那是我童年的全部。母亲没有陪我走多久,所以常常感慨那些有母亲一路陪伴的人是多么的幸福,多么令人羡慕不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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