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23-1-6 15:45 编辑
母亲是上天派来保佑孩子的。唯有母亲在,一个人才配得上孩子这个称呼。
所以,当我第一次感觉母亲不再年轻时,我是绝望的,惊恐的。我首次意识到,在未来的某一天,我的这个珍贵的孩子身份会被时光深处伸出来的一双无形的手强行剥夺。孩子这个幸福身份,从我出生开始就被我理所当然的占据着,经年累月,它已嵌入我的骨髓,融入我的血液,与我的经脉紧紧融为一体。可是,未来岁月里, 我享用了这么久的孩子身份,注定会被强行剥离,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注定无济于事。
每每想到此,我便泪流满面,情不能已。
我知道生而为人,每个人都会老,都会与世界诀别。也目睹过很多人在经历这个过程,却从没有把这件事与自己的母亲联系到一起。母亲年逾七旬,四舍五入的话已和八这个字结交,我却已然觉得母亲还是十多年甚至二十年前的那个母亲。她能干,能忍,宽容豁达,简单明澈,每个见到她的人,都惊叹于她看起来要远远年轻于她实际年龄的体貌和生命活力。每到这时,我的内心,就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自豪感。谎言倘若一直说下去,就有变成事实的危险。为什么说是危险,因为母亲只有五六十岁已然在我心里成为事实,我就总觉得她还是拥有年轻的硬朗身板,而自己就会在日常生活中倦怠懒散起来,习惯了晨练后享受餐桌上母亲摆好的早点,习惯了饭后一抹嘴巴子丢下待收拾的碗筷就瘫倒在床上午睡。
总之,我内心这种对母亲年轻化的认可,实际上是对自我的一种变相纵容。奔五的我,恰逢更年期,劳神的睡眠把我折磨的生不如死,崭新的工作岗位加重了我内心的不自信。我本能地把这难受转移给了母亲。似乎这样我能好受点,但其实我依旧该困困,该烦躁烦躁,该焦虑焦虑。我的转移方式就是对母亲不好的态度。除了没有耐心,就是挑剔。挑剔她饭做的软了或者硬了,菜熬的淡了或者咸了,面发的有多么不松软,买久的果蔬放烂了也不会看一眼。和母亲发脾气时,我自然是没有底气的,母亲一般是不说话,该干啥干啥,也看不出她生气。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心情稍好时会跟她说软乎话,告诉她别跟我一般见识。她这时总是若无其事地来上一句,跟你一般见识我不得气死。我笑笑。母亲也笑笑。母亲不止一次这样跟我交底,我也并不收敛自己的坏脾气。有时发完脾气,看到母亲也有点生气,我就赶紧追在她屁股后面道歉。母亲便又是来一句,跟你一般见识我不得早气死啦。我撒娇地跟母亲笑笑,之后继续心安理得的享受母亲为我做的一切。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有时静静地看着母亲,也能清晰感觉到岁月烙在她身上的印痕。她听力下滑,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呢。是父亲去世前,还是搬到小城和我居住后?我这个粗心的女儿给不出答案。倒是她气管炎的毛病,是父亲病重时就有了。那时母亲要做家务,要做农活,要日夜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她没有时间休息,即使生病,也没有资格享受一个病人的权利。冬天的一场咳嗽,很有可能伴着她穿越漫长的一两个月,直到一场温暖的春风才能把她真正治愈。母亲的头发也白了,不过和她同龄人相比,她的白发要少很多,只是勉强称得上灰白,每年我用植物染发剂,给她染个一两次,看起来基本上是黑的,除非盯着细看,才会从鬓角和掖在耳边的发丝里,看出些许刺眼的闪烁。除非给母亲理发,否则我是不会盯着细看母亲的白发的,性格脆弱的我,在很多充满悲剧意味的重大哲学命题前,总是下意识地选择逃避。
可是逃避只能在可能的情况下才能选择。还有很多情况之下,你无法逃避,只能面对。比如十多天前的那个晚上,三点多,睡眠不好的我起夜,感觉到母亲在房间里叹气。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我看见母亲正双手按压在左胸,她小小的身体,传达出一种强烈的痛苦气息。我问她怎么了。母亲说她左胸和后背疼,她双手按着按着,许是累了,又许是不疼了,然后就慢慢睡着了。此时,爱人在外,陪着公婆抗“羊”。母亲的病痛就一下赤裸裸地甩在了我的面前。我打开灯,见母亲脸色唇色正常,额头没汗,疼痛应该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我给爱人发微信,他因为阳睡不着觉秒回,说根据我描述的母亲状态,病情应该不算严重不用叫救护车,等天亮去医院检查吧。我坐在母亲身边,反复追问,才得知她这样的状态已持续好几天。说起初只是心慌,这两日夹杂些许疼痛。我怪她为什么不早说,她说疫情那么严重,我心眼又那么小,身体和精神状态又那么差,所以就一直忍着,直到我如今看出端倪。
我突然想起母亲几天前跟我讲过一件事。说在我接到机关事务局电话告知我核酸检测混检异常的那一晚,我大半夜被叫去单位做单管,回来后不得结果,大家各个心急如焚。那晚母亲做梦,梦到一群羊腾空朝着她居住卧室的窗户闯来,她起身奋力推窗,累得不亦乐乎,终于把这群羊推搡到窗外,方才护住了自己的一方阵地。从梦中惊醒之后,她就开始心慌,整夜都没怎么睡觉。
母亲和我们讲她这个梦时,我们就只是把她单纯地理解成为了一个梦。梦是假的,是短暂的,那么当梦消失后,母亲因为这个梦而引起的身体不适自然也会消失,这是我们的理解。而且,即便是这样一个梦,母亲也不是很唐突的就讲给了我的。她只是很自然地延续了一下我和女儿正在聊着的一个话题。那时我正因一件琐事烦闷,女儿竭力劝我,让我凡事想开,别瞎捉摸。母亲就说,是的呢,那天晚上你被叫去做单管检查,把我吓得夜里就做了一个梦……听完母亲的讲述我们哈哈大笑,事后我觉得这梦好笑还讲给了好几个人听。我怎么会想到母亲全然是把自己身体的不适大事化小,那夜心慌之后,接连好几个晚上,她就没怎么睡过一个囫囵觉,夜夜心慌不说,后来又夹杂了疼痛。哎,作为女儿,我多么心粗。作为母亲,她多么能忍耐啊。
好在问题不大,我的悔恨和自责才不至于让我更加难过。
到了医院,做完心电图,医生甚至说心脏彩超都没必要做,就可以为母亲确诊了。可大概是因为医生太忙,或是医生习惯对陌生的病人只言片语,作为病人家属,我只是从医生嘴里得知了一句“问题不大,吃点药就行”,之后就拿着药单匆匆买药,忙活着回家输液吃药的事。我们并没有被告知母亲的具体病因,只知道她的疾病应该属于冠心病这个大的范畴。用药当晚,母亲病情有效缓解,心慌消失,疼痛也只是隐隐几阵。可俗话说祛病如抽丝,一个病症的形成,起码是身体累计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结果,怎么会吃了一两天药就痊愈呢。可是偶尔某个夜晚母亲再度心慌时,我心里的不安便又排山倒海般涌来。我动用了能动用的各种关系,让不同医生看母亲的检查结果,来自不同城市不同医院的医生给出的答案都非常一致,说问题不大。可是,既然问题不大,为啥母亲还会心慌,而且有一晚,还心慌到出燥汗呢。
我实在不放心,又顶着被传染上疫情的风险,和母亲去了另一家医院,找了另一个返聘的心内科医生专家。
严峻的疫情传播局势,会把人世间的一切困难升级。比如去医院做个检查,原本多么普通的一件小事,却因为疫情,成为每个即将把脚步迈向医院大门的人的心中烦事。去医院检查的人,身体肯定发生着或大或小的疾患,这种情况下万一被传染上肆虐的疫情,病人的身体会怎么承受。尤其是那些有基础病的老年人,心肺功能多已减弱,倘若中上病毒,他们能够无恙度过诸如“吞刀片, 水泥封鼻,斩腰”等“重刑”?居住之地,哀乐终日萦绕耳畔,浏览网页,尽是某人感染新冠辞世或殡仪馆人满为患的消息,即便是看似温和的新冠知识,此时此刻,映射到人们内心的,依旧是起伏不定的忧郁波澜。谁的家里,没有心心挂念的老人呢,谁的家里,又没有尚在襁褓里的孩子呢。无法被人类掌控的病毒,给每个人未来的思绪里,都注入了一抹浓重的阴郁。无论何时何地,你见到的每一个人,无论他们当时在干着什么,在某一或短或长的时刻,他们都会呈现出一种空洞而绝望的眼神。虽然口罩遮住了他们大部分面孔,你依旧可以通过这双眼睛,准确猜测出他们那一刻整个五官集中呈现出的神态。而身边人此起彼伏的咳嗽,明显清冷的商场和街巷,会使他们沿着内心深处的这一主题,阅历更远更长的一段路程。
第一次带母亲去医院检查之前,我就在这样一条心路上走很久。疫情放开之后,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我所居住的小城,阳性人员便占有了八七成,侥幸我们一家保阴至今,可接下来,我们能够经受住医院这个疫情传播风险极大的公共场所的挑战吗。想着身边人就是去了次超市,就是出门打了个水,甚至不知所以,便纷纷中招。我和母亲,这次能扛得住吗?尤其母亲犯病的是心脏,倘若中招,这不是雪上加霜吗。可这样的心路走多远,也得回来,也无济于事。尽自己做能做了最好防护,检查过程中也尽可能与人保持着距离,回到家后,终日惶恐,敏感焦虑至极,一会儿感受感受嗓子,一会儿又量量体温,好在一周,一切症状全无,才算松了口气。眼下又要第二次闯关了,这次还能像第一次那么顺利吗?还能成功躲过该死的病毒吗?哎,想不了那么多了,义无反顾地去医院挂号吧。
返聘的医生阿姨态度很好,做完心电图后,当着母亲的面,仔仔细细地给我们做了一番解释:母亲心脏主动脉没有堵塞,血液很畅通,心脏早搏也不厉害,引起她不适的原因,是供血不足引起的心肌缺血。衰老是病因。当衰老成为病因,听起来似乎问题不大,却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因为纵然医术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开出一剂医治衰老的解药。所幸如今医学发达,各种药物应有尽有,通过药物缓解症状直至病痛消失也不是一件难事。我告诉医生母亲目前在吃什么药,她晚上有时心慌到出汗,医生云淡风轻地说没事没事,我给你调一调药就成。尽管医生说没必要,我又为母亲做了一个心脏彩超,因为疫情,彩超室外排了长长的一个队伍,到了中午十二点才轮到我们。医生看完说没啥问题,我们才拿着药,踏踏实实地回到了家。
新调的药很管事,第一晚,母亲就踏踏实实地睡好觉了。而且心慌由浅到深,渐渐地,也消失殆尽了。
母亲这次生病,应该说是有惊无险。可是,着实给我上了深刻的一堂课。
有一晚,我和母亲聊到了她这次生病,母亲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就是真的怎么地了,也没啥的。当时我并没什么感觉,可收拾完回到自己屋时,眼泪立即簌簌而落。不,我不允许母亲跟我说这样的话,我真的真的不允许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在我的意识里,母亲从来就没有老,她更不会离开我的生活。这样哭着的时候,脑海里就不断浮现出母亲双手按压在胸前的情景,那时母亲的身体看上去是那么瘦小,表情看上去是那么无助。那时的母亲多么可怜,我不想看到母亲那可怜无助的样子,我真的真的不想看到母亲那被病痛折磨的样子。我的身体在猛然抽动着,脑子里是一片空白。那一刻,痛苦的漩涡席卷了我整个的身体和思想,我像一枚毫无重量感的羽毛,在夜空里漫无目的的飘来飘去。我的世界里,必须有母亲的新鲜的信号,必须,必须!我无声地蛮横的和这个世界大喊,大叫,否则的话,我就是一枚毫无重量感的羽毛。
哭累之后的平静期,是很重要的。那时我反思了之前我对母亲所做的一切和母亲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在内心深处对自己今后的言行连续说出了多个绝不。从此之后,我绝不会和母亲发脾气,绝不会让母亲收拾一桌子碗筷,绝不会忽视她的任何情绪,我要多跟她说话哄她开心,我要为她做能够让她开心的一切事情。我再不能安享于孩子身份这一光环之下了,我的母亲老了,她真的老了,她真的老到只能接受我的爱的程度了。
是的,当我们的母亲病了,老了时,她们已然很脆弱,脆弱到只能接受我们的爱的程度了。
母亲,你会很快痊愈的。康复后的你会更幸福。我向你保证。你曾经不懂事的女儿在这里向你保证。
2023年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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