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23-1-17 15:51 编辑
之前，每每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心总是不踏实的。可即便不踏实，也不愿意承认母亲年迈的事实。总觉得她就是看起来那个六十左右岁的年龄。直到疫情期间，母亲心脏出了点小问题，虽然不是很厉害，却让我突然间警觉起来，身份从一个依赖性很强的孩子，转变成一个具有沉甸甸责任压在身的女儿。
母亲的小疾，可以说让我一夜之间迅速长大。从什么也不会做，渐渐变成一个几乎掌握了全套家务绝活的主妇。
这段时间，一直追随着我的更年期似乎遁了身形。之前每每夜不能寐，晨起总是有鼓鼓的起床气在身，乃至惺忪睡眼，见啥啥烦，味蕾挑剔，吃啥啥不对味。腰是困的，身体是乏的，头是昏沉的，心是焦躁的，精神是抑郁的。是谁说过，世界上唯一可以无条件包容自己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这话即便没有听谁说过，可在每一个人心中一定早就得出了结论。我就是这样无声无息，不知不觉地，把我身体和情绪的种种不适转移给了母亲。或者说话不耐烦，动辄发脾气，或者吹毛求疵，嫌弃这嫌弃那，地主婆一样百般挑剔，每当那时候，母亲总是沉默无语，按部就班地洗着碗，摘着菜，或者吃着饭，扫着地。母亲听力不好，有时我使劲喊完一声，她也听不太清楚我说了什么，只是仔细辨别后，觉得内容似乎充满着火药味，却依旧当做我什么也没说或者她什么也没听到一样，把一些事实消化在她平静无澜的表情里。
其实，我莫名发这些脾气的时候，是心虚的，我一边发着脾气挑剔一边仔细关注着母亲的神态，这时母亲哪怕表现出丝毫的委屈或反抗迹象，我就立即会从一只假老虎的形象，变成一只可怜无辜的猫咪。我会和母亲源源不断地说软乎话，内容也许和道歉无关，却无一不围绕着这一主题。我也许会软绵绵地趴在母亲肩头，诉说心头那股毫无来由的邪火，以此间接表达自己内心对母亲的歉意。也许会忙不迭地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用言行调节着她的心情动向。可每次，母亲却总是那么平静，仿佛我什么也没说，仿佛她什么也没听到，仿佛那个清晨，我只是轻柔地起床然后到餐桌上惬意地吃了一个便饭。
疫情期间，母亲突发的这次疾病是我精神世界的一个分水岭。是我认知体系和言语举止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一个分界线。如果说之前，我的人生经历的是明媚的春和恣情的夏，那么这件事发生之后，我的人生色彩就增添了至暗至深的一笔，成为凝重的秋或是深重的冬天了。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的母亲老了，她真的老了。一直以来，她看似六十左右岁的体貌假象突然被一个夜晚的疼痛无情揭穿，医生盯着检查结果，直愣愣抛过来一句“没有病因，只是老了”。让我从一个多年不醒的长梦中彻底惊醒，我一个鲤鱼打挺从睡梦中起身，自那一刻开始，才认认真真地思索起了母亲老了这个命题。
自此，在母亲面前，我必须要收起孩子身份里的所有撒娇任性，只能显现出这个身份里的懂事和成熟了。这样的改变听起来有些无奈，有些残忍，却必须直面，再也无法逃避。因为倘若稍稍逃避，就有可能导致终生的懊悔。这个时候，我是多么怀念十几年前甚至几年前母亲的样子。那时我跟母亲走上个把小时去城里的超市，返回的路上我总是气喘吁吁地跟在她的身后。那时我每每提起逛街购物，母亲总是满眼放光，喜形于色的积极响应，到了服装店，便如蝴蝶采蜜一样留恋驻足于一件件对她有吸引力的衣服面前。那时我当我身体或心情不好，总会懒懒躺在床上，母亲则在厨房里，又是切菜又是烹炒地，为我准备我刚刚点出的饭食。那时的我多么幸福，那时的母亲多么年轻。可是，年轻的母亲永远不会出现了，她曾经年轻的心脏、年轻的身体器官已被无情的岁月卷走了，在接下来的日子，她只能靠着药物维持周转她衰老的身体了，即便有药物参与，她的身体也有可能表现的不那么舒服了。老这个字，对于局外人张嘴说一说是那么轻而易举，似乎这字很轻，轻如天上浮云，可一旦自己或亲人根它发生实质性的关系，便会真实感觉这字有多么重，重到单凭一个人的体力完全承担不起，而是需要一个又一个人的接力，才有可能活着把它担下去。
几年前，姑姑和母亲唠嗑，无意中听到她和母亲慨叹：老了，这日子是真不好过了啊。那时母亲一直健健康康的，我左耳听右耳出，根本没往心里去。其实，那是两个忍辱负重的老人之间，不能对儿女说出口只能在她们之间才可能发生的对话呀。去年，年长母亲三岁的姨妈做了心脏支架手术，手术回来整个人几乎变了模样，大脑、说话都不那么灵光了，撸起衣袖，胳膊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紫痕。之后又神经衰弱，夜夜不能寝，担心这焦虑那，儿女将有可能成为风的大事小事统统跟她隐匿起来，只把她当成温室里的花草一样保护起来了。母亲从三姨家回来，说我三姨无奈地跟她说，三年前，我跟你这个岁数时，还坐火车出去旅游了一周呢。三姨跟母亲说这个，倒不是炫耀自己游山游水的经历，而是暗示自己那时又是登山又是游水，又是赶火车又是住旅馆，身体真叫一个棒呀。母亲跟我说完三姨的话，我还寻思着，身体如何还是在于一个人的体质吧，跟三年前三年后关系不大吧。没想到，到了三姨这个岁数，母亲，也以身体的疾病向我宣告：她，也老了。
是的，母亲的心脏问题只是衰老，只是印证了那句“岁月不饶人”。不是她自己没有保护好。她的血液不粘滞，很畅通，没有造成血管堵塞和狭窄。母亲没有整天大鱼大肉不科学地吃，而且除了疫情居家这段时间，天天跳舞运动，户外晒足了阳光，心情乐乐呵呵。如今母亲心脏有了问题，没有别的原因，不曾饶过她的，只是岁月，无情的岁月！我们任何人都束手无策的无情的岁月！
吃了一段时间药后，母亲身体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夜晚终于又听到她熟睡的鼾声了。可是，我却再不会是之前的样子了。我要努力成为母亲之前的样子。我要做水果拼盘，拌凉菜，炒菜，炖肉，拌饺子馅，和面，炸鱼……马上就是春节，我要负责起一顿又一顿和这个节日名称相匹配的菜肴。比如小年，除夕，大年初一，正月十五，等等。我要从采购食材开始，一步步完成摘菜，炖炒，煎炸，摆盘等所有程序，最后系着围裙，成为那个收桌洗碗的人，成为那个安置剩饭剩菜的人，成为那个撂下碗筷就寻思起下顿饭菜的人。期间，我要考虑荤素搭配，色彩搭配，口感搭配，饮料搭配，果蔬搭配。为了讲求卫生，从备菜开始，我就需要戴上之前母亲做饭时戴着的赭色纯棉厨师帽，脖子套上那个一直闲置的红色围裙，双手各握裙带，左右两臂后转，于后腰处牢牢系紧。炒菜煎炸时，总会有调皮的油花儿从锅底儿溅出，带着令人惊心的知啦或噼啪声。看《爸爸回来了》第二季时，只要是做饭，摇滚老爸郑钧就总是自然地一手拿锅盖，以盾牌的形式遮挡这朝身上乱溅而来的油点，也不失为一种值得借鉴的方式，可惜我的炒菜技术还没达到游刃有余的程度，每每百分之百投入一道菜的制作过程之中时，哪里还顾得上寻找不知被我扔在何处的锅盖护身了。
母亲的衰老，绝对是生活给予一个孩子的一抹至暗色彩。在这种色彩的笼罩之下，一个孩子总不能那么简单透明的成为之前母亲眼里的孩子了。她会基因突变一般，猛然收起性格中所有的任性和棱角，只几天功夫，就变成了一个和之前完全不同的陌生人。即便母亲康复如初，那道深深的心痕却依在，深深的心痕依旧深深，纵是再岁月绵长，纵是再时光静好，也无法将其消融，甚至无法改变那痕迹之深。从此，在这个孩子远远近近的世界里，就总是淌着一道名叫恐惧的河了。想逃避，却无法逃避，越想逃避，陷入得则越深。无奈，只消在一个月朗星稀或是繁星密布的夜晚，独自一人，仰望苍穹，很久很久，将自己陷入夜色，很深很深。
早晨，轻悄悄起身，为母亲熬粥，炸鸡蛋酱，洗生菜。习惯了用烹饪的香味和声响唤醒我们的母亲，对我所做的这一切总是感到很不自然。从不会强势的她，会用向来轻微细弱的声音跟我念叨：我自己弄就行了，这个，我自己弄就行了。我什么也没说，心里却跟她说，以后，我会尽最大努力，不让你自己弄什么，让之前那些你自己弄的什么，都渐渐变成我自己弄的什么。
至暗色彩下，我们必须成长。疼痛，坚强的成长。
写于2023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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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7 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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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8 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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