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928|回复: 2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原创] “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本事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23-1-20 11:4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23-1-20 11:48 编辑

    “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是现代文学史上一段著名的公案。

    1931年7月20日,鲁迅在“社会科学研究会”作《上海文艺之一瞥》(收入《二心集》)的演讲,演讲内容最初发表于1931年7月27日和8月3日上海《文艺新闻》第二十期和二十一期。在谈到“革命”和“文学”时,鲁迅说:

    当环境较好的时候,作者就在革命这一只船上踏得重一点,分明是革命者,待到革命一被压迫,则在文学的船上踏得重一点,他变了不过是文学家了。所以前年的主张十分激烈,以为凡非革命文学,统得扫荡的人,去年却记得了列宁爱看冈却罗夫(I.A.Gontcharov)的作品的故事,觉得非革命文学,意义倒也十分深长;还有最彻底的革命文学家叶灵凤先生,他描写革命家,彻底到每次上茅厕时候都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现在却竟会莫名其妙的跟在所谓民族主义文学家屁股后面了。

    《鲁迅全集》第四卷对“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有注释:

    指叶灵凤的小说《穷愁的自传》,载《现代小说》第三卷第二期(1929年11月)。小说中的主角魏日青说:“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下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

    如果“到露台上去大便”时拿着整本《呐喊》,那可能是欧阳修“三上”之“厕上”,是要阅读、学习、欣赏。但从《呐喊》上“撕下三页”书,显然不是要看、要读、要赏,而是另作他用。所用为何?一般人都猜得到,应该是鲁迅所说“去揩屁股”。

    鲁迅的性格刚烈,文笔犀利,对他的论敌,总是针锋相对,在文章里激烈地加倍反击,常用“投枪”与“匕首”将对手刺得鲜血淋漓,也不善罢干休。1936年9月5日,鲁迅曾作过一篇名为《死》的短文,有总结自己一生的意味,他在文中写道:

    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一个也不宽恕”,是鲁迅对待“怨敌”的鲜明态度。叶灵凤在小说里如此挖苦、羞辱《呐喊》,显然是鲁迅不能宽恕的,鲁迅肯定会还以颜色。但很奇怪,叶灵凤1929年11月就发表了《穷愁的自传》,为什么鲁迅要到将近两年后的1931年7月才对此发言呢?

    是很晚才知道?不太可能!以鲁迅对文坛的关注,以及他那么多文坛朋友,他应该在《穷愁的自传》发表后很快就知道叶灵凤所说。是没有合适的时机?也不太可能!批驳、反击不需要等待什么时机,以鲁迅的为人、为文的风格,他完全可以就此专门作文。但令人难解的是,鲁迅一直没有反击,直到在“社会科学研究会”作《上海文艺之一瞥》的演讲时,才刺了一下叶灵凤。

    有可能是:鲁迅秉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的理念,视叶灵凤所言为痴人妄语,暂时隐忍了下来。鲁迅1932年10月12日创作的律诗《自嘲》里,有两句广为人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所谓“横眉冷对”,既是“一个也不宽恕”的先声,也有冷眼相向、不予理会的意思。但鲁迅终究是鲁迅,对“怨敌”睚眦必报、犀利尖刻的态度使他不可能忘记叶灵凤对《呐喊》的挖苦、羞辱。只要有机会,就会刺叶灵凤一下。《上海文艺之一瞥》里,鲁迅不但总结出“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还送给叶灵凤一个“流氓画家”的头衔。

    距《穷愁的自传》发表五年后,1934年11月14日,鲁迅在《答〈戏〉周刊编者信》(收入《且介亭杂文》)中,又旧话重提:

    这一回,我的这一封信,大约也要发表的罢,但我记得《戏》周刊上已曾发表过曾今可叶灵凤两位先生的文章;叶先生还画了一幅阿Q像,好像我那一本《呐喊》还没有在上茅厕时候用尽,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买了一本新的了。

    《鲁迅全集》第六卷对“曾今可叶灵凤”有注释,对叶灵凤的注释除加了一句“叶灵凤(1904—1975),江苏南京人”外,其余的则照录了《鲁迅全集》第四卷“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注释的内容。

    这一次,鲁迅未再说“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而是说“我那一本《呐喊》还没有在上茅厕时候用尽”。尽管表述有别,但意思似乎差不多:“上茅厕时候用”,除了揩屁股,还能干什么?可见,叶灵凤对《呐喊》的挖苦、羞辱,鲁迅一直记着,一直没有忘怀。

    鲁迅日记里,似乎没有关于叶灵凤的记载。鲁迅书信里,有一处涉及叶灵凤。1934年4月9日,鲁迅在致魏猛克的信中谈及吴友如、叶灵凤的画。当然没有好话:

    学吴友如画的危险,是在只取了他的油滑,他印《画报》,每月大约要画四五十张,都是用药水画在特种的纸张上,直接上石的,不用照相。因为多画,所以后来就油滑了,但可取的是他观察的精细,不过也只以洋场上的事情为限,对于农村就不行。他的沫流是会文堂所出小说插画的画家。至于叶灵凤先生,倒是自以为中国的Beardsley的,但他们两人都在上海混,都染了流氓气,所以见得有相似之处了。

    信中的Beardsley,指“毕亚兹莱(1872--1898),英国画家。多用带图案性的黑白线条描绘社会生活。常把人画得形象瘦削。”(《鲁迅全集》十三卷注释)是叶灵凤终身宣扬、敬仰的画家。“流氓气”与先前送出的“流氓画家”头衔遥相呼应,叶灵凤在鲁迅心目中是什么印象、什么形象,可想而知。

    叶灵凤在小说里究竟是怎样挖苦、羞辱《呐喊》的,就只有《鲁迅全集》的注释所引的那一句吗?书柜里有两套叶灵凤的作品:2017年6月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书淫艳异录》(增补本)、2022年1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读书随笔》,都未收录《穷愁的自传》。幸好龚明德在《用〈呐喊〉“揩屁股”之探源》(收入《文事探旧》)一文里,摘录了《穷愁的自传》里那段与用“《呐喊》去‘揩屁股’”相关的全部文字:

    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桐元从旧货担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我并不咒诅这间住宅没有抽水厕所的设置,那是与此刻的我太不相称的梦想,我只幸福这间鸽子笼内还有这样的一方露台。露台的一角有三尺来长铅皮盖着的小棚,这是预备堆积屋内怎么也堆不下和废物的,我自搬来每天早晨要受一次窘塞之后,便发现了这个可爱的新大陆。于是我将两张纸铺在直,一张握在手里,仰窥穹苍的畅畅排泄一阵,然后将一张纸盖在上面提起来从露台上向下面一抛。下面是无人的荒场,自有野狗来惊诧它的幸运,一切我都不必顾虑。

    原来,《穷愁的自传》里魏日青并未用“《呐喊》去揩屁股”,而是用它包大便。

    鲁迅两次提及此事的不同表述,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作文的需要,两次提及不宜用同样的文字,所以第一次说“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第二次不这样说。第二种可能,是鲁迅1931年7月20日演讲时,要么是没有读到《穷愁的自传》的原文只听了旁人的转述,要么是读了原文却读得不太认真或者只大略看了这段文字前面的那一句,而到1934年11月,鲁迅已再次阅读了《穷愁的自传》,发现叶灵凤并未说用“《呐喊》去揩屁股”,于是不再提“揩屁股”,而改言:“我那一本《呐喊》还没有在上茅厕时候用尽。”不管是那种可能,鲁迅前、后不同的表述都并非漫不经心,而是刻意为之。

    当然,是用于揩屁股,还是用于包大便,没什么特殊的差别,都是对《呐喊》的极度挖苦、羞辱。因为,只有最无用,最没价值,最被人看不起,被当作废品的作品,才会拿来揩屁股或包大便。若真要细较,包大便比揩屁股羞辱更深:连揩屁股都不配,只配包大便。


    龚明德摘录的《穷愁的自传》里的文字与《鲁迅全集》注释所引的文字,也有一点不同:前者说《呐喊》是用“十二枚桐元从旧货担上买来的”,后者说《呐喊》是用“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下买来的”。一写“桐元”一写“铜元”,属同字异写,有时代的原因,可不说。而“旧货担上”与“旧货摊下”的区别,却不得不提:旧货担是行商,挑着旧货四出叫卖,仿佛收破烂;旧货摊是坐店,终究有一个摊位,显然优于行商。虽然都是经营“旧货”,但“担”比“摊”更低贱;从旧货担上买,比从旧货摊下买,要卑微得多。龚明德摘录的文字对《呐喊》的挖苦、羞辱,显然比《鲁迅全集》注释所引更重。

    叶灵凤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小说里挖苦、羞辱《呐喊》呢?

    应该有鲁迅与创造社的纠葛的因素。早在1924年,创造社的创社元老成仿吾就发表过《〈呐喊〉的评论》(刊于1924年3月《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一文,认为除《不周山》外,其余的作品都没什么特殊的价值。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里所谓“他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杀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即指此事。成仿吾虽对《呐喊》进行了整体否定,但好歹还算文学批评,只是言辞偏颇一些。五年后,叶灵凤作为创造性的后起新锐,借小说创作之机,用戏谑的口吻挖苦、羞辱《呐喊》,也算是为创造社攻城掠地吧。

    或许还因为年轻。叶灵凤创作、发表《穷愁的自传》时,才25岁,比较年轻。年轻,就少知,对《呐喊》这种文白相杂的最早的白话文小说,可能体会不多,难以透彻体悟,缺乏认同感,不太喜欢。年轻,就无畏,敢对权威大胆说“不”,甚至可能视其为“进步”“革命”的障碍,既然不喜欢《呐喊》,就毫不隐瞒地表达出来,才不管“老古董”受不受得了呢。年轻,就喜欢信口开河,标新立异,语不惊人死不休,把话说得越“满”越吸引人,越能立名扬万。所以,叶灵凤在《穷愁的自传》里,用自己的方式艺术而尖刻地挖苦、羞辱了《呐喊》一番。

    《呐喊》运用白话文进行创作的“首创”功绩,揭露封建道统的“吃人”本质、贬斥麻木愚蠢的“阿Q”精神的深邃主题,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尊崇地位,自有公论,不会因为叶灵凤的挖苦、羞辱而降低分毫。被鲁迅演绎为“上茅厕时候都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的叶灵凤所谓“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肯定不是对《呐喊》的准确评判,却绝对是对《呐喊》令人最过目难忘、印象最刻骨铭心的戏谑。


    参考资料:

    《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北京第1版,2020年10月第11次印刷)

    黄乔生《鲁迅年谱》(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11月第1版,2022年5月第2次印刷)

    龚明德《文事探旧》(文汇出版社2022年9月第1 版第1次印刷)





2#
发表于 2023-1-20 16:59 | 只看该作者
感谢发帖支持本版。顺颂春节快乐!
3#
发表于 2023-1-25 15:2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刘彦林 于 2023-1-25 15:47 编辑

《“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本事》是研究鲁迅先生作品的又一篇新作,以多个实例作为依据,进行探究分析、辨识论述,有趣味性、可读性,也有一定的史料性和学术性。正值癸卯春节期间,先生仍然沉浸阅读并撰文,令人敬佩不已!顺祝兔年吉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我们|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4-12-24 00:01 , Processed in 0.081102 second(s), 18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