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 式

李兴文

　　年关，空气中飘荡着浓厚的仪式感。
　　
　　持续一个多月的老人亡故事件，也算一种盛大仪式，昭示一场灾祸的巨大威力，虽然这种仪式，是黑色调的。这个整体事件的尾声，就像每一个具体亡故事件的尾声，惊魂不定的人，耳鼓被此起彼伏的哀乐不断蹂躏，内心被一阵阵剧痛反复揉搓。事件结束，仪式结束；尾声的消失就像事件的结束，渐弱渐隐下去，终至于无，不留丝毫突兀的痕迹。活着的人，熬过漫长的沉默，才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仍有必要活下去。
　　
　　喘着粗气，在医院门诊部不同的楼层间快速上下流窜，心里想着，赶快拯救自己，刻不容缓。看着满满当当的病人塞满楼道，才悟出，三年前的黄鹤楼下，情景也应该是这样的。而如今，戴不戴口罩，已无多少意义，反正，空气中浓度突然走高的，应该就是病毒。全面中毒，到了比命的时候，谁也无能为力，一切都要靠神灵的眷顾和襄助。
　　
　　凭诊断证明上的条形码，在打印机上打出CT胶片，看一看，不懂，必须在第一时间把它交给接诊医生才对。
　　
　　把CT胶片装进手提袋，生怕出什么纰漏，反复确认，没有丢失，才像泅渡横流一样，奋力挤过人群，向接诊医生房间劈波斩浪艰难前行。CT胶片，就诊时效，救治力度，那可都是关涉活命的东西！
　　
　　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加入了又一场仪式之中。我，那么多人，手里都提着一样的，装着自己的肺部CT胶片的袋子，大家东奔西跑，目标不尽相同，但一定都是朝着活命的方向，神色紧张。我本脆弱，最近又有些心动过速，见此情景，顿时心慌起来——人人手里都提着自己的“肺”跑来跑去，都想从阴司判官手里抢回一条命来，不惊慌不着急，那是绝不可能的！阴阳两界，竟以这样的方式相连相通，简直让人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到了哪一界！当终于轮到自己，平躺着，被送进CT机环形部件的那一刻，我曾重度心惊，那个情景，简直太像被活活送进焚化炉！
　　
　　接诊大夫是当地一个名声显赫的中医大夫，后又在西医之道上大有所成。退休多年，很老了，大疫袭来，医生紧缺，返聘上岗，竟也门庭若市，造访者络绎不绝。
　　
　　排队等候，心急如焚，但又必须暗示自己：想活下去的第一要素，就是耐心安抚体内病毒，请求它们自觉实行计划生育，繁衍子孙的速度尽量慢一些，伤我机体的力道，尽量温和一些，轻柔一些；而我自己，也不能过于着急！此时此刻，我相信神灵是存在的，我需要他们无边的神力。
　　
　　轮到我就诊的那一刻，茫然与紧张重度袭来，病情好像去了一半，体内病毒好像被集体吓退。
　　
　　坐下，把片子给大夫毕恭毕敬地递过去。
　　
　　从头发皮肉神态动作等看得出来，大夫的确已经年逾古稀。他年逾古稀的另一个铁证是从他鼻孔里窜出来的两撮鼻毛，露出部分的长度应该大于他手中香烟的过滤嘴的长度——对，他抽烟，他不戴口罩，完全裸游在我所认为的病毒波涛里！
　　
　　他察看CT胶片和血检结果的过程，在我，引发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迷茫与焦虑！就在那几十秒钟之内，我能感觉得到，我体内的病毒同样憋屈得活不下去——我的期待，茫然，恐惧，应该都是病毒无法体验的生命极端状态！
　　
　　他放下片子和检验报告了，命运对我的裁决将由眼前这位返聘上岗的，鼻孔里窜出两撮长鼻毛的，不戴口罩的老大夫代为完成了！
　　
　　“问题不大，没有心肌炎。肺部有点感染。”他的语音很低，就像他丢掉烟头的动作那样轻微，细腻，甚至不能惊醒一只冬眠的蚂蚁。
　　
　　“大夫，要住院吗？”我问。
　　
　　“不住院，吃点儿药就行了。回家好好休息。”
　　
　　再次从提着自己双“肺”的人汇聚而成的横流里泅渡出来，心里奔涌着逃出生天的狂喜！不知道该感谢谁，是该感谢我自己的命好呢，还是该感谢依然强健的体质呢，或者该感谢和蔼宁静的医者呢？说不清。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不能感谢病毒，虽然它们放我一马，但它们依毕竟是病毒，是本我生命机体的负面存在，是人命永远的噩梦。我所坚守的底线是可以和它们共存于世，但绝不称颂它们致我轻症，更不称颂它们尚未灭绝于这个星球，是因为它们有什么道义或功绩！
　　
　　缴费，取药。粗略一算，总共不到五十片药，我支付了一百八十块！其时我的脑子里也曾闪过“一个人的幸运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一辈子没有进过法院和医院”这句话来，但那时我已无心对有些现象进行道德批判和法理论证，我的第一要务是尽快拯救自己的物质生命，有了健康强壮的体魄，一切才有可能于日后细细道来。
　　
　　在有人统计出来的若干种后遗症中，我所“中”之“枪”是焦虑。
　　
　　我祈祷！并且，我请求所有遭灾的人和蒙难归天的灵魂共同祈祷：若此为天灾，我们祈祷万方神灵降尊显圣，翦除病魔，降福人间，人间从此安康和悦！我诅咒，并请求所有遭灾的人和蒙难归天的灵魂共同诅咒，若此为人祸，我们诅咒罪恶的推手立遭天谴，于此世此地尽快灭绝，还给人间一个朗朗清宇！
　　
　　出了医院大门，看到更多努力求活的人和更多奋力生活的人，他们像破冰季节的大河一样悲愤，壮烈，辛酸，隐忍，确如蝼蚁，虽然看上去生生不息！我忽然茅塞顿开，剥夺自由的仪式总是经过精心策划和周密组织的，是不惜一切代价的，而获得自由的仪式，则是失怙的，散乱的，个体的，艰难的，屈辱的，痛苦的，悲惨的，野生的，原始的，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真正病倒以后，所有号称防病治病力挽狂澜拯救乾坤的的东西，就像阳光冲出云层之后的雾气，转眼之间全都不复存在！所有残酷现实和悲惨境遇都由病弱者们自己去承担，去面对！人间从来如此，对于处于众生层面的一切存在，除了对上天神灵心怀虔敬，没有必要迷信所有信誓旦旦，却终无一能的悬置之力！
　　
　　冬阳很亮，但年关的冷意直透到骨子里。
　　
　　我觉得我已经缓过了一口相当重要的气，以后的事情，除了谨遵医嘱，就是感恩天地诸神阴佑于我，感谢至亲之人的相伴相随，相互鼓气，彼此提携。此后余生，定当于人无害，于天无欺！
　　
　　在这个病情严重的冬天最后的日子里，我应该举行一个仪式才对，庆祝自己蒙受天恩抱稳天命，庆祝更多人得度此劫。
　　
　　举行什么仪式呢？我想，最有启迪人心作用的仪式，不外乎鼓励自己和别人，相信春天一定来临，并在最严酷的冬日，感恩万物的滋养，对着草木虫鱼鸟兽，对着正在艰难走出病苦的人们，现出真诚的笑容来。凡所遇见，真诚地道一声：健康，平安！
　　
　　来日方长，希望一定还有，我一定加倍努力，在这虚伪，肮脏，狡诈，冷漠的世界里，继续活出自己的真性情，并让它们开出花来。


      

匡建华

发烧的冬天已经过去，人们的生活正在走上正常轨道，兔年春天会更好！祝李老师新春快乐，身体健康！

李兴文

匡建华 发表于 2023-1-26 12:57
发烧的冬天已经过去，人们的生活正在走上正常轨道，兔年春天会更好！祝李老师新春快乐，身体健康！

但愿如此啊！过去三年极端荒诞，但更大的伤害还在后面，一切都要改变了，未来不可期，能保持正常的生活就不错了！
谢谢建华，并致春安！

莫雨莫雨

但愿第二波不要感染到了， 太可怕了。这世界要变得对我们好一点才好啊！

李兴文

莫雨莫雨 发表于 2023-1-26 15:09
但愿第二波不要感染到了， 太可怕了。这世界要变得对我们好一点才好啊！

我也希望前景乐观，但是，一切都由病毒来决定！

文珺

令人心惊的看病经历，生命至此，也应是看破生死，好好活着了。也正如先生说的那样：来日方长，希望一定还有，我一定加倍努力，在这虚伪，肮脏，狡诈，冷漠的世界里，继续活出自己的真性情，并让它们开出花来。祝福，春安！

李兴文

文珺 发表于 2023-1-28 13:28
令人心惊的看病经历，生命至此，也应是看破生死，好好活着了。也正如先生说的那样：来日方长，希望一定还有 ...

谢谢文珺，即颂冬祺！

秋实声像

精美的文字，艺术的享受！问好！

李兴文

秋实声像 发表于 2023-1-29 19:50
精美的文字，艺术的享受！问好！

谢谢留评，即颂冬祺！

李子四

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肺。
哈，真生动。
愿兴文老师早日康复。

李兴文

李子四 发表于 2023-1-30 10:21
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肺。
哈，真生动。
愿兴文老师早日康复。

基本康复，但体质大不如前，仍需保养。谢谢子四！

何叶叶

经历苦难病痛，虽然有很多不易，但健康就好。

xam720

能从疫情中平安渡过，本身就是一种幸运，只能与死神擦肩而过之时，才能感觉到对生的渴望，问好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