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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想 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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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19 00:3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此刻,我身处钢筋水泥建造的高高的八楼之上,窗外吹过一阵又一阵二月肆虐的春风,寒透墙壁。沙尘暴将天空涂染得尘灰飞扬,黑云欲坠。故乡小镇昔日破旧低矮的茅草屋,是否依然有如剪的春风吹过?而我的心耳,分明听见母亲苍老沙哑的声音在风中呼唤:莲娃,回—家—喽。

  是的,该回家喽,尤其是这样的天气!

  那是我的确是一个十分贪玩的孩子。。因此,我的童年四季,不论是雨雪风霜的白昼,还是漆黑如墨的深夜,在故乡的寻常巷陌,时常能听到母亲焦急的呼唤。眼下,这种呼唤就像在耳边,恍如从前。

  我循声望去,在遥远的岁月深处,母亲缠得变形的小脚正蹒跚着走在故乡凹凸不平的街道上,一脸的茫然和焦虑。而天空在此时突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风沙迷糊了我的双眼,母亲的身影就在此时悠然飘散。

  但我听到母亲游离于时空之外的一声叹息。


  1984年5月,正在卫生学校读书的我收到一封家信。信是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哥哥写的。信中说,家住邻村的二姨病了,症状如何如何,让我抽空到医院问问医生。看完信,我心里老是不踏实,心想二姨病了,当教师的表哥怎么不写信呢?疑惑归疑惑,还是抽时间去医院向我的带教老师咨询。老师说,病人必须来,不然没法下结论。按照老师的意思,我给家里写了信,并一再强调让表哥给我回信。过了几天,家里来信了,信上说,家里知道我正在紧张复习,准备毕业考试,很关键,二姨的病已经好转,如果表哥不来信,就不要管了,别因这点小事耽误了我的学业。信中又说,考完时如有空闲,就回家一趟,看看二姨。我想也对。便一门心思读书应考。一个月后,终于考完试,知道成绩不会太差,不再担忧毕业的事,这才想起病中的二姨,便匆匆赶回家。

  踏上熟悉的乡间小道,渴望见到亲人的激动一下子变得真真切切。我一路小跑,推开虚掩的柴门,院子里觅食的几只小鸡扑楞楞拍着翅膀跑开了,屋里的人听到声响,问道:啊乖?

  我听出像母亲的声音,却缘何如此沙哑弱小?!

  是莲娃吗?

  是母亲!可……母亲怎么了?!

  屋里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母亲侧躺在炕上,面容枯槁,目光散淡,头发干枯零乱。看到是我,想挣扎着翻起来,却不能够。

  妈妈!

  那一刻, 我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揪得悲痛欲绝:我在路上还盘算着和妈妈一起去探望病中的二姨,没想到妈妈却病成了这个样子!

  我无法不流泪。可我只能咽泪装欢。。

  妈妈告诉我,其实二姨没病,是她病了。她怕我着急,怕影响我的学业,才让哥哥那样写的。

  其实病也不重。妈妈指着自己的脖子说,就是脖子周围长了许多疙瘩,村里的大夫说是淋巴结核,青霉素、链霉素度用了近两个月,没什么效果,只是人一天比一天瘦。吃不下饭,人没劲。糟糕的是,最近嗓子又肿了,不太疼,可以吃饭就恶心。

  我顺着妈妈的手摸过去。。妈妈的颈部所有的淋巴结几乎全肿大了。 病魔使妈妈的脖子瘦得皮包骨头,似乎难以支撑颈上的头颅。肿大的淋巴结却非常显眼,依妈妈的话说,就像围着一圈干枯的核桃。妈妈还说,腋窝、腹股沟亦有肿大的疙瘩。我摸了,果然是。

  淋巴结核?或者是其它病的淋巴转移?

  我含泪把妈妈移到临窗的地方,妈妈大张着嘴,我看到妈妈的咽部仅剩麦秆粗的一条通道——悬雍垂红肿肥大、左侧的扁桃体三度肿大,上端黄白不清,,仿佛长着一朵菜花;右侧的扁桃体亦三度肿大,与左边不同的是,约有2.5×3cm大小的一团溃疡,白花花,血丝丝的。三面围起来,整个咽喉要道几乎堵塞了。

  是扁桃体化脓?还是……癌?况且,颈部、腋窝、腹股沟的淋巴结都肿大,莫非……真的……是……癌?我不敢往下想了,凭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医学生的知觉,恐怕是一个不祥之兆。

  和家人商量后,第二天,我和哥哥把母亲带到城里,在当时的地区医院进行了系统检查。五官科的孙主任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地说,可能是癌。等病理报告吧。

  假期里,整栋宿舍楼静悄悄的,好心的总务科长打开一楼的一间宿舍,让我们暂时栖身。晚上,天热蚊子多,我们没有开灯。折腾了一天的妈妈只喝了半碗小米粥,躺在床上忍不住呻吟起来。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得妈妈的脸惨白惨白,异常憔悴。我和哥哥不忍卒睹,只能将泪水咽进肚子里。在东拉西扯的闲谈中,我们提到照相。

  “妈妈,我们明天去照相。”我故作兴奋地说。

  疲惫至极的妈妈摆摆手,指着自己的脖子说,都肿成这样了,还照什么像呀!再说,人没有精神,照的像也死气沉沉的。不照了。

  死—气—沉—沉!

  像是谶语。我和哥哥面面相觑,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和哥哥反复商量,觉得必须给妈妈照一张遗像,否则就没有机会了。第二天,我故意把妈妈领导照相馆门前,指着橱窗里的一幅幅照片让她看,并不停地建议我们也进去照几张。可妈妈怎么也不答应。妈妈说,等她的脖子好了,等爸爸和几个哥哥都在的时候,再照“全家福”不迟。

  能等吗?

  我心里暗暗叫苦。

  照片没照成。病理报告却提前一天出来了:鳞状上皮癌。
  
  当那可怕的猜测变成无情的现实时,我年轻的心就像被利刃狠狠地剜了几下,疼得透不过气来。我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孙主任肯定的语气和善意的劝慰,简直是一派胡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真的无法相信!

  于是,我们立即回家。从亲戚那里凑了一些钱,连夜赶往省城。

  在省立医院,我们托人找到当时最权威的五官科大夫,大夫将压舌板往母亲的嘴里轻轻一压,仔细看了看,对旁边的一位年轻大夫说:很典型。

  我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果然,大夫将妈妈和哥哥支了出去,对我说:是扁桃体癌。只是目前还不能确诊是原发灶还是转移灶。不过,全身淋巴结已经转移了,手术的意义不大。你是学医的,要正确看待。

  大夫的话没错。可让我如何看待?我的母亲——一位地道的农家妇女,一年四季起早贪黑播种收割纺线织布烟熏火燎生儿育女辛勤操劳挨饿受冻不知享受为何物,长年累月为一家老小的生计奔泼,没有穷尽的家务劳动和赖以生存的田间地头慢慢消耗着母亲的青春和生命,一年半载至多到邻近村庄的亲戚家走走,这要算难得的休闲了。可谁能想到,母亲平生第一次走出县城走出厮守几十年的村庄,得到的竟是如此无情的病魔宣判!

  夜色苍茫十分,我们才迈着艰难的步履走出医院。

  繁华到眼全是怨。是的,在灯红酒绿的省城,有谁会注视三个异乡人疲惫的身影和无助的眼神?不可遏止的泪水难以冷静我被悲伤浸透的心情,我只想躲在无人的角落,放声大哭一场。

  发往我们县城方向去的班车次日凌晨六点发车,为便于坐车,我和哥哥决定住在汽车站附近。可买上车票以后究竟怎么也找不到有房间的旅馆。到别处去吧,偌大的省城我们第一次来,连公交车站在哪都不知道,黑灯瞎火的,迷失了走车站的路怎么办?

  只能先到候车室去看看。

  我和哥哥含泪把妈妈扶往候车室。工作人员看过车票,就放我们进去。光线昏暗的候车大厅,人声鼎沸,从言谈、衣着、行李上看,夜间候车的几乎全是农民模样的人。环视四周,所有可以歇息的地方都被或坐或躺的人占满了,我的心情简直糟到了极点!就在这当儿,哥哥发现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对夫妻占着两条长椅,椅子上搁着几个大包。哥哥过去给人家说了许多好话,那夫妻两挺好,一听妈妈是病人,爽快地腾出一条长椅,哥哥把我们的外套铺在椅子上,给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塞了一些卫生纸、毛巾之类的东西,权做枕头,安排妈妈躺下。

  这时母亲一生唯一一次到省城的机会,让她老人家拖着病体睡候车室硬邦邦的椅子,我不安心。我借故走出候车室,到就近的几家旅馆反复询问,依然没能找到住处。只好如此了。我躲在车站外面,把压抑多时的悲伤统统宣泄出来!!

  天实在太热,候车室里蒸腾着各种让人恶心的气味,我买了几个冰棍给母亲,这时已经坐起来的母亲却不吃,说怕吃上嗓子更不好了。我只好说医生让少吃一些,没事。母亲这才迟疑着接到手里,刚添了一口,又塞到我手里,说:等等再吃。

  我诧异地看着母亲,哥哥却给我使眼色,我回头一看,只见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正盯着这边画画,我走过去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几幅素描,素描的轮廓已经有了,他们分明在画母亲。我有些愤怒了:对不起,我母亲有病,坐不住了,你们改画其他吧。

  正在聚精会神画画的他们显然有点意外。一愣神,一位戴眼镜的小伙子讨好地说:大姐, 马上就好了。我们是师范学院美术系的学生,赶明天的作业呢。

  可是,我母亲是病人啊。她同意我不同意!

  大姐,马上就好。

  不行,我母亲坚持不住了。

  ……莲娃,你过来。

  母亲把我叫过去,悄悄地说:他们跟你一样,都是学生,不容易。我能坚持,让画吧。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他们画。铅笔黑黑的线条勾勒出母亲头面部的轮廓:稀疏的头发,宽阔的额头,深陷的眼眶,尖尖的下巴,瘦削的脸颊——一张饱经沧桑的憔悴面孔!这是我的母亲吗?我盯着母亲良久,的确,我眼前的母亲就是如此脆弱苍老。瞅着这张面孔,谁能无动于衷?!

  我手中的冰棍渐渐消融,一滴一滴砸在脚上,凉透肌肤。

  泪眼朦胧中,我看见母亲向我招手。母亲说,不要让他们画我的脖子。

  我把母亲的意思告诉他们。他们说,大妈放心,我们不画脖子。

  不多一会儿,他们果然画好了。收拾好画夹后,几个人走到母亲跟前,深深鞠了个躬:谢谢大妈!

  我在候车室门口叫住他们。我说:能不能把刚才的画———画我母亲的画给我一张———我付钱……

  那位戴眼镜的男生面露难色:可是,我们明天一早要交作业……

  那就……算了吧。

  我眼巴巴地瞅着那几位男生拐过候车室,融入茫茫夜色。

  就这样,我那身患绝症的母亲在异乡汽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北方的冬天干冷无雪。三个月后,在一个北风萧萧的夜晚,我那历尽沧桑饱受病痛折磨瘦得皮包骨头的母亲撒手人寰。

  此后的许多岁月,想念,是我与母亲交流的唯一方式。

  没有母亲的照片,我的女儿总是无法从我近乎抽象的描述中了解她姥姥的真实容颜。这确乎是女儿有愧于母亲的诸多遗憾中的极大遗憾。但我知道,母亲决不会因此而生怨。

  是的,历经了十九年风霜雨雪,在许许多多星移斗转的蹉跎岁月里,在滚滚红尘的无尽烦忧中,母亲关切的目光,曾给我苦涩的心田注入了无尽的希望和期待。

  其实,故乡北山脚下那座荒草丛生的坟墓,仅仅是从形式是隔断了我们母女。而在灵魂深处,我和母亲的交流从未间断。这当儿,母亲就在我身边,娓娓讲述着当年的故事:

  那一年的春天实在有些反常,眼看桃花开了,柳条绿了,田野里的麦苗差不多有寸把长了。谁料想,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压断了树枝,冻死了花朵,青青的麦苗平展展铺了一地,村民们一年的收成眼看就要泡汤了。父母在家唉声叹气,只穿一件夹衣的我冻得直哆嗦,母亲将各个的一件破棉袄给我披上,我嫌难看,哭闹着不要,母亲高高举起的巴掌落在我的屁股上,我没感觉到疼,却发现眼泪顺着母亲的脸颊哗哗流下……

  有一年冬天,母亲生病了,年仅九岁的我为了让母亲歇息,悄悄跑到厨房,够不着案板,就站个小凳子,用结了冰的剩饭和面,面是红红的高粱面,待母亲发现时,我的小手和挽起的半截胳膊懂得和高粱面一个颜色……

  有一次,哥哥讨饭时人家给了一个苹果,哥哥没舍得吃,留给父母亲,父母亲也舍不得,就从被窝里把我叫醒,我闭着眼睛几口将苹果吃完了,第二天大家问起苹果,我竟一无所知……

  病入膏肓的母亲已经一周未进汤水了,我匆匆赶到家中,母亲看到我,一下子精神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大了,想吃我擀的面片,我用尽心思了半碗面,没想到母亲竟然吃完了,从此再未食人间烟火……

  ……

  歇歇吧,母亲。陈年旧事可不就是一箩筐谷子糜子,琐碎繁杂,一抓一大把,说是说不完的。但它深藏于我们的内心,融入我们的血脉,与我们的精神同在!

  现在,母亲忧郁的眼神望着我,要说的话肯定很多很多。我的心中亦有许多解不开的疙瘩,想给母亲诉说。可是,当我再一次注视母亲的时候,却突然丧失了诉说的勇气——我发现,当我与母亲对视的时候,我燥动不安的心一下子变得十分平静,无话可说。

  是啊,母亲的言谈、举止、笑貌、音容,犹如一张张居家的照片,成像于脑,永存于心,贯穿于我生命的始终,成为我生命历程中最为珍贵的精神财富。只要想念,母亲就会跨越时空的鸿沟和阴阳界限,来到我的身边,静静地注视着我——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几位美术系学生曾经的作业还在否?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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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19 09:47 | 只看该作者
还没有回帖就加了蓝宝石,一定是好文章了。还没看就感觉出一种朴素亲切素雅的气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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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19 10:02 | 只看该作者
梦游奇文与奇事相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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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19 17:44 | 只看该作者
母亲的形象很深刻,逼真,形象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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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20 01:08 | 只看该作者
  蓝宝石是我加的,看完之后我加上了,转的时候忘记了……抱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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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1-20 12:24 | 只看该作者
母女情深,这有的情感人人都更感觉到,但紫荷的细腻让我叹服!
7#
 楼主| 发表于 2003-11-29 18:30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楼上各位关注和点评:))

对母亲的追忆和想念,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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