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歪歪扭扭的木头

王小鱼

        一根弯弯扭扭的木头


        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这一根木头。其实不能叫它木头，木头是对所有的树木长大了有用的称呼。那么应该叫它棍子，一根歪歪扭扭的棍子。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谁从什么地方拿来的。我的母亲没有这种习惯，她走路总是火急火燎，根本不顾盼左右。正是因为走得太快，所以得了一个称呼。不，那是别人给起的外号，大家都叫她“电”。这样便可想而知，她走起来有多快，嗖嗖的。


        要不是母亲，那就是我的父亲了。我父亲有这个习惯，出一趟门回来，手上总会带点什么。有时候骑着自行车，车的后座上就会夹两三个砖头，那肯定是拉砖的车半道上掉下来的。如果从地里干活回来，没准儿这根歪歪扭扭的棍子，也就成了他的意外收获了。一定是长在别人家的地头，长在那里碍事。主人种麦子也好，种玉米也好，犁地的时候，回犁总是要绕过它。但是主人开始想留下它，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子把它的身子折弯了。每次犁地回犁的时候，牛也会贪嘴，那宽厚的叶子吃起来一定是美味。牛尝到了甜头，第二次拐回来的时候，还会趁主人不注意，再狠狠地吃上一口。


        就这样，这棵树被折腾了几次之后，身子开始长歪了。主人已经把斧头磨了好几回，最后想想，还是留下吧。笔直的树长大了可以坐椽，做檩，做屋脊，做大梁。如果长得再壮一些，还可以做柱子。只要端端正正，它的用处可大了。特别是被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相中，他们会一扎一扎地去量，看它的尺寸够不够数。完了就确定下来，就用这棵树以后装自己的身子。这是他们留在人世上最后一次给自己做主，是很慎重很慎重的事情。到了伐它的时候，一定要选一个良辰吉日，这棵树还要被绑上红绸，要烧香，要磕头。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得来，到时候还要放炮，还要有烧酒，七碟子八大碗，凉菜热菜都得有。这是很隆重很隆重的事情。


        但这棵树长歪了。是人为的，还是牛干的？夏天，有一次大暴雨，狂风乱作，这棵树也被连根拔起，倒在了地头。主人是在雨小了之后去地里看庄稼的时候发现的。那时雨还没有彻底停下来，淅淅沥沥地下着，天空中偶尔还会有一道闪电，一声霹雳。但主人在家里实在坐不住了，他担心地里的玉米，这样的狂风暴雨最容易把玉米吹得倒伏在地上。他要趁着软乎乎的泥地，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扶起来。因为倒伏的玉米不管是扬花也好，抽穗也好，它都不会再那么茁壮了。就像害了一场大病，被病痛折磨着，病怏怏地有气无力地活着。等到了秋收的时候，主人就别想从它的身上得到一个像样的包谷棒子。


        可总有一些懒汉还赖在炕上，惦记着自己的老婆，而忘了他还有一大片玉米地。老婆也提醒了他，可他现在已经顾不上了。雨天里，人最喜欢睡懒觉了，千好万好，也没有自家的炕好。等他睡够了，老婆也烦透了，喊他起来该去地里看看了。他这才拖着懒洋洋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到地里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所有倒伏的玉米长出了新的根。它们从杆身上长出一条一条新的须，就像是男人强有力的筋骨一样。现在已经牢牢地伸进了地里，爪子似的抓在土地上了。


        根长得很结实了。顺着倒伏的方向，一整片玉米，横七竖八的，就像打仗打累了躺下休息的战士。就像负了伤的士兵。就像劳累过度了的这些庄稼汉子。特别像它的主人现在瘫在地上起不来了。他没有脸回去给他的女人交代，只好蹲在地头大哭一场。过不了多久，他的女人也会知道，然后疯疯癫癫地从家里冲出来，咆哮着，嚎叫着，左右开弓给他的男人一顿耳光，紧跟着也开始痛哭了。两个人就像当年死了爹死了娘一样，哭的是肝肠寸断，哭的是天昏地暗。哭的没有声音了，哭的再也哭不出眼泪了，最后还是男人站了起来，抱起自己的女人，擦掉她的眼泪。他把所有的责任留给自己，他向他的女人保证，来年再也不会这样了。来年要是再让这片玉米倒下，没有收成，你就把我埋了吧。


        但这根木头的主人却像我勤劳的父亲。他及时地把每一个玉米杆子扶得端端直直。甚至比长的时候还要直，还要整齐。等他在地里把正事忙完了，他突然发现，那棵树也被风吹倒了，根已经露在外面。他想算了，就让它死了吧。因为他已经很累了，已经往回走了。但是就在他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回过了头，他有点儿不忍心，就像扶玉米杆子一样，他突然来了精神。于是三步两步走过去，把这棵树扶起来竖直了。他又刨过来一堆土围在树的根部，他怕它再倒了，还在土上使劲地踩了几十脚，把它踩实了。


        他摇了摇树，确定它已经很结实了，不会再倒了。就像他放心他的玉米一样，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了。但这棵树在倒下的时候，枝头也弯了，身子也扭了，为了向上生长，它把自己长成了丑八怪。我相信树梢跟树身子不是一个整体，就像双胞胎是连体的双胞胎，于是就各有各的思想。树梢明明直指蓝天，而树身子却不闻不问。它尽着自己的姿势，就像一个懒人，怎么舒服怎么来。就这样它长歪了，长成了不成材的东西。其实树跟人是一样的，有些长成了参天大树，就像有些人，考上了大学，读了博士，最后当了院士。而有些人长来长去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普通的人，除了吃吃喝喝，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另外还有一些人，就像这歪歪扭扭的树木，他把自己长的东倒西歪，长成了四不像，摆放在哪里都不合适，所以也就没有一点儿价值和作用，相反还成了祸害。长歪了的树，当柴禾太弯了，放不到锅灶里去，做房梁根本不可能，谁家的房子盖好了是歪的？它能干什么呢？你就是把头想破，也不会给它想到一条出路。最后只能这样，放在野火里烧，跟那些蒿草、荆棘一起化为灰烬。


        但这根歪歪扭扭的木头，现在却被父亲带了回来。我想可能是那次主人把它扶正了之后，有些过往的行人看它实在太难看了，就用多事的手又把它拔掉了。因为它实在不好看，光秃秃的身上挂着几片残叶，有气无力的摇着，让人看了，既不能遮风，也不能纳凉。做一个烧火棍子吧？唉，别提了，它实在没用，还是拔了算了。就这样，它被拔掉了，扔在地头的沟渠里。在它的主人发现它之后，它已经彻底地枯死了。根也枯萎了，叶子也落了，树皮开始失去了水分，干巴巴的。它绝对活不了啦。主人也不想要它，因为它实在没用。就这样，在那条沟里，它也不知道躺了多久。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碰巧被父亲看到了。那天他刚好从那里走，他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在路上走来走去，肩上扛着铁锨。他总是扛一把铁锨，这儿修修，那儿补补。在地里到处挖，到处铲，不管是谁家的地，只要他看着不顺眼，他就会铲几下。把地整平了，把地头收拾好了，他看着庄稼长起来，心里就舒服了，然后扛上铁锨再转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就这样，这棵歪歪扭扭的木头正好被他发现了。现在不管它木头也好，棍子也罢，反正我的父亲把它带回来了。他把地里的事忙活完了，回头坐在家里歇息的时候，他看着这根棍子，他也觉得它没有什么用处。


        但他还是把它拿起来，用刀子把它的树皮刮干净，把这根棍子的木质露了出来。它的木质雪白雪白的，跟所有木头的木质是一模一样的。尽管它歪歪扭扭，但它的身体依然是干净的，就像一个人，再怎么没用，但他的血还是红的，他装在胸膛里的心脏跟别人的心脏是一样的。我的父亲细心地把这棵树身上没用的东西刮的干干净净。这时候尽管它歪歪扭扭，但确实比以前好看多了。它弯的地方也不那么别扭，它靠在墙上，好像也有了几分神气。我确信父亲在这个时候已经考虑好了它能干什么。他抬起粗糙的老手，在那根棍子上摸了几下，就像他有时摸我的头，很多语重心长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我的父亲不善于表达，但我能从他摸我的时候，或轻或重的手上感觉到他想要说的话。“要争气啊，我的儿子。”每次我都有这种感觉，耳朵里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这几个字。我抬头看见父亲，他正看着我的眼神里，好像已经得到了默许。


        于是，我的父亲就把那根棍子拿到了后院，把它顶在墙上。那堵墙快塌了，眼看着就要倒在猪圈里。父亲把它顶在墙上，它歪歪扭扭的那个角度刚刚好，它把墙撑住，用它的弧度。就像我们有时候要扛起一件东西，需要站好姿势，那样就会有千斤的力气从身体里使出来。父亲满意地点点头，他在后院里转了几圈，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收拾好。那堵墙现在已经撑好了，他可以把心思腾出来，再去想别的事。但眼下没有了，他有了一点多余的时间，让他有空站在猪圈旁边看猪在圈里呼呼大睡。天看了一会，回过头来再看看那根棍子，确定没有一点问题，这样他更放心了。已经过去了一个上午，我的母亲把饭做好了，开始在前院里喊他。“吃饭了，老头子。”我的父亲听到了，慢悠悠地朝前院有去。


        世间长了，所有的人都忘了，那根歪歪扭扭的木头顶在那里，把那堵墙支撑了多久？后来盖房子，把那堵墙拆了。那根木头也光荣地完成了它的任务。那堵墙没有在它的面前坍塌，是完全被人拆掉的。土墙变成了砖墙，草房变成了楼房。院子里宽敞整齐，也不知道是谁，又把那根木头放到了房顶上。可能是它在底下占地方，被挪来挪去，实在没有合适的位置。最后这根歪歪扭扭的木头就不知不觉地躺到房顶上来了。


        我是无意间发现它的，但立马就知道它的用处。当时我正在为看电视发愁，因为信号太差，我赶紧动手把电视天线绑在它身上。我把它竖起来，用铁丝固定好，它歪歪扭扭那个角度刚刚好。不像以前我用竹竿撑起电视天线，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信号。竹竿太直了，往左一点不行，往右一点还不行。正在这个时候，我看见那根歪歪扭扭的木头，心里马上就喜欢上它了，我觉得它肯定行。当我把它竖起来，它也没有让我失望。我竖起这根歪歪扭扭的木头，我家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的屏幕唰的一下就变得干干净净。那沙沙沙的雪花就好像全部融化了，我听见清晰的声音，我看见清晰的图像。从那以后，凡是来我家看电视的人都说我家的电视信号比他家的电视信号好。


        我很骄傲，很多年来我都很骄傲。那根歪歪扭扭的木头一直在我家最高的位置上，那也是我们村子最高的位置。每次回去，一抬头就会看见，一看见就会想到，那根歪歪扭扭的木头，同样也拥有了骄傲的一生。

xam720

从一根木头谈起，木头的一生和人的一生有些相似，问好！

文珺

一根弯弯曲曲的木棍子，看似无用，却总起到无以替代的作用。字里行间，充满了丰厚的意蕴。问好。

张道云

你说，这世上有什么没有用处？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根歪歪扭扭的木头，总有值得自己骄傲地地方。

李子四

很有深意的木头。
欣赏。

木门长子

文字老道，寓意深刻，明写木头，暗写人生，它的确有值得骄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