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槐花

李子四

一地槐花

  好想上山去看夕阳。我去过多次的，那是一条山脊，自北向南，直通到江边。在那里视野很开阔，看得见整条大江，缓缓东流。也看得见江南，山岭的线条如蛇似的。更看得见，这小城被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遮盖。从这几百米的小路上，看夕阳西下，最壮丽了。天慢慢地变暗，云彩慢慢地变色，时而金黄，时而紫红。像一群舞者，围绕着渐沉渐落的太阳，慢动作地翻飞。

  可是，今天我从大路转而走上这条山脊之前，看到了一地槐花，不忍前行了。之前怎么没注意到这里有好几棵槐树呢？是我粗心了，还是新植过来的？也不想了，找块石头坐下来，意欲抽支烟。一转念，是山林啊，只得把摸出来的香烟放回口袋里。这里也能看到夕阳，没必要踏着楚楚可怜的一地槐花过去。其实，是我骤然想起一个人，一个读小学时候的，同桌的她。

  有时觉得奇怪，为什么读小学时，班主任总是把一男一女两小孩同桌。除非男女人数不等，不然极少不是异性的。老师想培养一些青梅竹马来？肯定不是，哪有这样当老师的。大抵原因是，若两个男的，容易打架，两个女的，容易斗舌。老师喜欢课堂是安静的，可不满意吵吵嚷嚷拳打脚踢的场面。或许，男女同学之间，那种莫名其妙的授受不亲，划下楚河汉界三八线之类的幼稚举动，正是老师愿意看到的。这样，课堂就静了，能让他少了份操心。

  小学六年，与不同的女孩子同桌，至少不下六个。有时半年调一次坐位，那就十一二个都有了。至于几年级是跟谁谁同桌的，记不起了。但临到小学毕业，要考初中的那年，与我同桌的，却记忆甚深。而且，二十多后，她与我还戏言，为什么我们没能成为青梅竹马。

  她叫筱萍。在当年的女孩子中，她是很漂亮的。梳两条小辫子，脸蛋很端正 ，五官也好看，鼻梁高尖毕挺，眼睛不大不小，双眼皮，睫毛很长，小嘴唇红红的，笑起来还有一对酒窝。那时候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偶然的打量，还是敢的。我们也在桌面上划了三八线，如果不划，会被笑话的。其实，多少次手肘越线了，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报复。毕竟一条故意划的三八线，并不说明彼此就是敌人。

  说实在话，筱萍的学习不怎么样。好像她无意读书，心有旁鹜。桌下总爱摆弄一些物事，有一只黑色的袋子，常常涨鼓鼓的，不知装什么东西。有一天上算术课，她不认真听，在桌下翻看一本小册子。我偷眼瞄过去，是邮票。她有很多邮票，这是令我震撼的。刚好我也喜欢集邮，但她的邮票显然比我的多。她的注意力不集中，被严厉的算术老师发现了，正准备走下讲台来。我用膝头碰了碰她，她惊觉了，连忙把小册子收起来。算术老师没有发现什么，只是站在她面前，点了她的名，集中注意力！她侧过脸向我偷偷一笑，伸了伸舌头，似是感激也似是得意。我一本正经，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但这并没有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只不过是不忍心她的邮票被老师收走罢了。桌面上的三八线可以越过，但幼稚的童年，心底里的三八线始终不能逾越。但我对她的邮票，竟生了贼心。六年级的下半学期，我们已经不用背书包回家了，书和作业本，都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我是有机会“作案”的，只是等一个机会。这机会，就是轮到我这小组当值日生。

  我与筱萍虽然同桌，但却不是同一小组。小组是按竖向划分的。假如按横向划分，我和筱萍就是同一小组，就没有“作案”机会了。每天中午放学后，轮值的小组，要把椅子放上桌上，打扫一次地面，再把椅子放下来。这是培养孩子热爱劳动的科目，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那天我的小组轮值，打扫完，我故意拖拉着，说教室门我来锁吧，你们先走。其它同学恨不得快快回家，全走了。我翻看筱萍的抽屉，找到了那本集邮册。里面的邮票琳琅满目，但我知道不可全偷，挑了十张八张最想要的，很是得意。但第二天就心虚了，不知她会不会发现。幸好她连续几天都没有看集邮册，这一关就算是过去了。可是随年纪越来越大，却为这一偷饱负着内疚。

  六年级开始，需要晚自修了。当年，小学上初中也要考试。结业试、毕业试、升中试，连过三关。筱萍好像满不在乎，晚自修老师不在的时候，她便掉过头去，与后面的女同学说话。我偶然听到她们说报名考粤剧团什么的，我只听到筱萍说，她报名了 。难怪，她并不志在读书，心里想的，是做个粤剧演员。但与我无关，也不放在心上。

  注定了我与她有过浅浅的交往的事，发生在升中试之前的一个月。我们学校有很多槐树。其中一棵，生了一段横向的枝条，一握大小。男同学们都喜欢跳上去攀住，做单杠运动。自然我也是喜欢的，哪个男孩子没有偶然的调皮呢？一天中午放学，我心血来潮，忘情地玩起单杠来。其实我并没有体育天赋，只是觉得，双手吊着好玩。而且一晃荡，能摇落许多槐花。没成想，我的最后一荡失手了，没有抓稳树枝，摔倒在地。左手本能地先撑着地面，只听得咔嚓一声，感觉左手腕痛得要命，冷汗直冒。我无力爬起来，心底有一种无助的绝望。

  这时，筱萍过来了，她手提着那只常放在抽屉里的黑布袋。她看了看我的左手，说，怕是断了。再不多言，把我搀起来，扶着我的左手肘慢慢走出学校。途中曾经说过什么，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她带我到了一个生草药摊，那里有个老婆婆。她管老婆婆叫嫲嫲，说：他的手会不会是断了？老婆婆接过去看了看，摸了摸，说，断还不至于，起码是裂了。先给你擦些药酒止痛，回去还是要去看跌打医生的。其间，我看了看筱萍，见她把黑布袋里的东西倒入一个竹篓子里，是槐花。

  痛减轻了一些，我能回家了。筱萍问我，要不要送送你？我说不用了，很近。她也真的没送。其实，我心里想她送，但也怕她送。怕遇上不明就里的同学，成为取笑的对象。

  我有十多天没回学校。跌打医生说我的手腕骨断了，要注意休息保养。直到拆了绷带，我才回去。看见筱萍，我悄悄的说了一声，谢谢你。她没敢看我，低头写了几个字，慢慢移过来给我看到：真怕你赶不上考升学试。我似乎有一种感激，但却无从表达。

  此后，却没有了故事。我只知道，班上唯一一个升不上初中的，是筱萍。心里有点惋惜，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考不上初中呢。

  小学毕业时是十三岁，我与筱萍的再遇，恰巧也是十三年之后。我在一个电子厂做工人，一次厂里组织十几个师傅到兄弟单位参观学习，那是一间市里最大的无线电厂。在整机车间，我意外地见到了她。二十六岁，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我问，筱萍，记得我吗？她抬头，惊异的说，怎会不记得，老同学。走，到车间外面，我们说说话儿。我说，离开工作岗位，不怕领导骂吗？她说不怕，管他什么领导不领导，我们说话要紧。

  那天说了半个多钟头话。我知道她没考上初中，一点也不沮丧，说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考粤剧团没考上，才知道做演员不那么容易；嫲嫲死了，生草药摊就不做了，当年拾槐花，就是给嫲嫲晒药的；她打短工，后来入厂，还算顺顺当当。二十四岁结婚，嫁了个某某局的干部，现在儿子一岁多了……

  我说有件对不起你的事，一直内疚，我偷了你的邮票。小萍笑了，说猜就是你偷的，只有你才会知道我有这么多邮票。其实，如果当年你开口问我要，我也会送给你，何必偷。我忽然如释重负，原来她不会怪我。她说后来邮票全送人了，可惜不是送给你。我说我的也送人了，可惜接受我送邮票的人，失联了。哈，相对一笑，仿佛也有共鸣的地方。小萍紧接着问：你呢？有女朋友了吗？结婚了吗？我一声叹息，说感情生活一团乱麻，不提也罢。她说：我想知道，或者，有机会给我说说。我说好的，有机会的时候吧。现在你该回车间工作了，不然，你的领导不但会批评你，也会批评我了。她走向车间的时候，还不忘叮咛，记住，有机会给我说。

  那个时候通信不发达，再见是什么时候呢？又是一个十三年过去了，三十九岁。我们的小学班长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筱萍也来了。她直接就坐在我身边，问：你好吗？这一次，是我给她说自己的事。说我结婚了，女儿七岁了。她很高兴，说明天，就明天中午，星期日，你带你的女儿，我带我的儿子，一起吃个饭，好不？我答应了，问她，为什么呢？她说，我参加聚会，只是为了见见你，其它同学见不见都不在乎。不管怎样，你是我心底里的青梅竹马。哦哈，有这样的青梅竹马吗？但我还是很愉快。

  第二天中午，两个大人，两个孩子，坐在一间小饭馆。她儿子十四岁了，长得很帅气。我女儿还小，她们不知说什么好。我问，知道有一首歌，叫《同桌的你》吗？男孩说知道，我女儿也说知道。我说，现在，我和这位阿姨，就是当年同桌的你了。两个小朋友都笑了，我便把当年是如何如何的，作为故事讲给他们听。孩子有点奇怪，为什么男女同学不能讲话，是谁规定的？我说，没有谁规定，是时代的特征而已。现在，你们千万别也这样，男孩女孩，都要成为朋友。

  事后，筱萍对我说，我们没成为青梅竹马，我希望他们有这意愿。我说，不可能的。生活节奏快了，他们没有机会接触。就算你和我，今后能见面的可能性也不多，生计重要啊。

  果然，我后来四处流浪，四处打工，活得一塌糊涂。她呢，听说调去了上级机构，但也不算公务员。差不多五十岁的时候，在房地产交易所见了一面。她说，与老公离婚了，办理房产证过户。问我办什么事，我说替老板办房产证。我问为什么就离婚了呢？真过不下去吗？她苦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说了。反正儿子已经结婚了，没什么牵挂。你怎么还是这样辛苦，四处打工。我说没办法，本就不是能当官，可发财的人，随遇而安见步行步罢。这一次见面没多少话说，各自忙完自己的事，道一声珍重，就分开了。

  又过了几年，听同学说筱萍病了，是不可逆的。我打听了医院，去看望了她。她认出我，笑笑，弱弱地问，小学，最深印象的是什么？我想了想，说：槐花。她开心的笑了，说我也一样。又说，不要再来看我了，让假假的青梅竹马的幻想，在心里陪着我离开吧。半年后，她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发了半天呆。感觉如一场梦，有一个漂亮的女孩，曾在我的梦里飘过。

  槐花入药，能清热，排毒，抗很多疾病。可是，她没能抗住。看着眼前的一地槐花，我想起了她。不愿这些零落的槐花再被我踏上一脚，我转身下山。夕阳，在那片树丛的后面，收起了最后的残晖。

2023.02.12

小南

非常让人感动的一篇文章。细致。有滋有味。让人回味无穷……赞！

草央

弥漫着槐花馨香的往事，好文，拜读学习！

喻芷楚

槐花里故事。是我与同桌的命运。

秋实声像

本文语言却极为准确生动，情感丰富而真实，全文可圈可点的佳句不少，给文章增添了些文学情趣，读来津津有味。

秋实

细细读完，轻叹，命运太会捉弄人了。
文中的男与女，假装的青梅竹马？未必！其实，有一份情愫在里面，天真，纯粹。
可惜了，女主红颜薄命了啊

李子四

小南 发表于 2023-2-13 12:16
非常让人感动的一篇文章。细致。有滋有味。让人回味无穷……赞！

谢谢小南老师过访，问好。

李子四

草央 发表于 2023-2-13 14:11
弥漫着槐花馨香的往事，好文，拜读学习！

谢谢草央老师鼓励，问好。

李子四

喻芷楚 发表于 2023-2-13 14:49
槐花里故事。是我与同桌的命运。

楚楚老师精辟。谢谢你，问好。

李子四

秋实声像 发表于 2023-2-13 15:07
本文语言却极为准确生动，情感丰富而真实，全文可圈可点的佳句不少，给文章增添了些文学情趣，读来津津有味 ...

感谢声像老师细心点评，向你学习。问候春安。

李子四

秋实 发表于 2023-2-13 15:11
细细读完，轻叹，命运太会捉弄人了。
文中的男与女，假装的青梅竹马？未必！其实，有一份情愫在里面，天真 ...

谢谢秋实老师慨叹。
偶然感念而已，逝者已已，不能回了。

匡建华

欣赏老师美文，文越来越好，点赞！

xam720

一段难忘的经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文章生动、真挚，充满情愫。只是结局让人心生感伤。欣赏佳作，问好老师！

李子四

匡建华 发表于 2023-2-14 14:22
欣赏老师美文，文越来越好，点赞！

谢谢匡老师的鼓励。问好。

李子四

xam720 发表于 2023-2-14 20:57
一段难忘的经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文章生动、真挚，充满情愫。只是结局让人心生感伤。欣赏佳作，问好老 ...

多谢720老师的点评，向你学习。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