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把我未唱完的歌唱下去，在这滇西北高原的狂欢之夜。此去经年，看如花岁月悠悠流逝，却经不起任何的风吹草动，只有以强烈的孤独对抗高原的空阔，才能深切体会到，一个人的一生，其实都有一道美丽的伤口。当夜阑人静、子规啼血，我便情不自禁地用食指描摹伤口形成的全过程。先是一条优弧拉长了夜灯下的孤影，接着是一条劣弧像刀刃一样，将我正在前进的人生拦腰截断。后来我在与因和果的无数次较量中开悟：截成两半的人生，一半叫缘，一半叫命。吉纳蜜曾经说过，她的一生最能证明缘与命关系的东西莫过于发色，它不是黑色，到老也不会变白，那是永远的板栗色，那板栗色是一种综合的颜色，有红、有黄、有紫。
直到现在，尽管我夜夜满腹苦水，仍然相信她那弧形的命运，终有一日会为我诠释爱情的真谛，就像她说过的，上弦月、下弦月、朔望月等，虽然都很美，但美的形式不尽相同。首先是月相不同，上弦月月牙的开口朝上;下弦月月牙的开口朝下。其次是发生时间不同，上弦月出现在每月农历初八左右；下弦月出现在每月农历二十三左右。最后是出现位置不同，上弦月出现在傍晚至前半夜的西边天空;下弦月出现在凌晨至后半夜的东边天空。总的来说，月球圆缺盈亏的各种形状叫做月相，其中月球从新月位置到再次回到新月位置称为“朔望月”。
弧线也是，它有曲度上的变化，方向上的变化，长度上的变化，具有很强的表现性和艺术性。在倡导情感化设计的今天，弧线更是成为了不可忽视的设计元素。弧线也具有多样化的运用方式，当平面美学转换到三维空间时，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创意。
吉纳蜜是那种能够做到伤口朝上也面带微笑的女孩儿，在我看来，她有90后女性少有的隐韧、坚韧、柔韧，在她伤口朝上的岁月，我曾看清她那“蒲苇纫如丝”的美丽。事情的具体原因我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一点，她是被小人骗了，导致人财两空。其实，吉纳蜜无论为人处世都非常成熟，按照现在网络流行语说就是无论智商情商都是杠杠滴。她输就输在心软和善良上。
她第一次招待我时，房间里连一套像样的座椅也没有，甚至茶叶都是市场里贱卖的不到10元一斤的那种，这样一位打工女，与她在舞台上翩翩起舞、三步踩一莲的形象大相径庭。她略带羞涩的说：您就将就些吧，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希望您别嫌弃。我与她年纪相仿，她始终以“您”相称，令我至今难忘，我也曾经暗示她，大家年龄相仿，太客气了反而生疏了。她说，这样尊称不是有意拉开距离，也不是她行为古板，这是一种厚重，更是一种“弧度”。
有一次采访一位弹口弦的老艺人，采访过程中，老艺人弹起口弦追思去世多年的爱人，霎时间，悠悠口弦飘过千山万水，甚至飘过前生和来世。老艺人回忆说：“一辈子，她对我始终以‘您’尊称，她本来好好地坐着，见我迎面走来就立刻站起来笑脸相迎。”听罢立马思绪泉涌，创作下《相念三生》歌词的一部分（汉语大意）：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在人世间谈恋爱的时候，有过一段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在金杯里倒了好茶递给你，你在银杯中斟满美酒递给我。我们走路的时候骨行（肋骨间行间）相间，我们发声的时候两音相应。这段原文是我从大东巴超度亡灵的一段经文中听来的，背景是大东巴为逝者指路，逝者在大东巴的指引下见到数年前先自己而去的爱人，其时那边的爱人已经认不出刚来的自己，于是大东巴特意让逝者对其爱人诉说这段话以唤醒爱人的记忆。后来有学者告诉我，这段经文的原始版本出自《鲁般鲁饶》中男主人公朱补羽勒排对心上人开美久命金的倾诉。老艺人也好，经文内容也罢，没有类似于“爱你一万年”之类的海誓山盟，而是将真爱沉淀在生活的细节中，将真情浓缩在日常的油盐酱醋中。之所以在创作中运用这样的意境，那是因为我相信，世间刻骨的爱情在历经今生的别离、思念后，所有曲线都会以“弧”的姿态延伸到来世。
与吉纳蜜在一起的日子，何尝不是以真实可感的细节替代缥缈虚无的海誓山盟。那一晚，我们从束河古镇返回市中心，她说一定要趁月色姣好，步行回去。月色掩盖了她那朝上的伤痛，一路上你追我赶，确有“骨行相间、两音互应”的浪漫。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始终看不清她那“朝上的伤口”到底是什么模样，但数年后我得知，她与新男友相识相恋到结婚，前后居然不到一个月，双方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她的伤口真的像上弦月的开口一样，在天意与人意的距离之间无限的朝上放大。说是她那赌徒父亲债台高筑，她只得以天价彩礼去偿还，于是忍痛割爱，放弃了一往情深但条件平常的爱人，改嫁一个粗鲁的包工头。她婚后的生活不得而知，有的说他们长期异地分居，夫妻情分名存实亡，有的说就算男人偶尔归来，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话题。她曾在一首诗中暗示我：先前被骗、改嫁不喜欢的人，那些朝上的伤口总归是有一些慰藉的理由，譬如：被骗是因为善良，善良是没有错的；譬如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对方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但是，那些朝下的伤口的就只能在岁月中慢慢风干，永远没有愈合之日了。譬如：她为了贪图包工头的财富，居然狠心对爱她多年的小伙子弃之不顾，这种人早晚要遭报应的；譬如，她才二十七八岁，就长年守活寡，这就是报应。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始至终无人问津。如果从闪婚说起，她先是放弃原来的痴情小伙，新婚过后，新丈夫立马外出打工，她又开始日夜思念旧人，于是穿着新衣流旧泪，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伤口数次重叠，如此“朔望月”式的美丽的伤痛，升华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弧之美”的印象。
那时的旅游市场还没有进行系统的整治，乱象频出，但是在小人物的内心里，几乎都藏着一个大世界。街头巷尾，闹市郊区，凡有空地的地方，几乎都有街头艺人。我第一次见吉纳蜜是一个周末，那时的金凯广场路边，有大批卖地摊货的，吉纳蜜主要卖鞋子、袜子。因为我比较喜欢她摊位上偏民族风的布鞋，于是买了鞋后偶尔聊天。天热的时候，她也会到就近的超市买两瓶饮料，我两一人一瓶，聊生活，聊梦想。有一次我在帮她收衣服的时候无意看到一些她打印好的资料，我记得上面记录的大概内容是《霓裳羽衣曲》《汉乐府民歌》等的记载，当时我没有多想，没有过问。
再后来的一天，我经过象山路，远远便看见一片空地上挤满了人，从夹缝里看去，那舞姿实在美极了，如果说一句形容词，那仿佛是“春水荡芙蓉”的美丽。于是挤过人群，誓要一睹尊容，天呐，那不就是吉纳蜜吗？这位地摊女孩儿何时变成高贵的公主了，娇柔的身躯舞动，娇小得犹如三寸金莲的双脚将时间与空间错位，令我文思泉涌，写下一首《南街遇佳丽》：“近看金莲溜细步，远观春水荡芙蓉。象山北路时常见，金凯南街几度逢。”
待象山市场的人群高峰结束，她又回到金凯广场，照例摆地摊卖鞋袜。提及对舞蹈的理解，吉纳蜜曾说，女人的美总体可以分为四种，分别是：动态美、静态美、病态美、常态美。古时候的西施其实很多时候是呈病态美，在植物的盆植上，更多人也是追求一种病态的“曲线美”，她不一样，虽然多数女性也以曲线美为佳，但她追求的是一种比曲线美的维度更高的美，即弧态美。她也希望，我将来也能呈现出男性的“弧态美”。
吉纳蜜说，彩虹之所以是弧形的，是因为男人的心路历程其实比女人更曲折，因此男人的心也像这七色彩虹一样“花心”、多彩，比如作为一个男人，心里要装的东西太多了，从小情调上来说，装着女人、装着美酒也是人之常情，从大格局来说，还要装下家庭，装下民族、国家、乃至天下苍生。这就是男性的“弧之美”。
后来我也逐渐明白了，很多时候，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是河床与河水的关系，男人是河床，女人是河水，河水在没有河床的时候只能是茫然一片。如果说男人是河，那么女人就是促成这条河的点滴，没有这些点滴，再大的河流也会变成沙漠。我们将天称为“天空”，事实上，如果天少了弧度，那就彻底的“空”了。
好多年后，我有一次到千古情景区采访，那些舞蹈演员舞低杨柳的样子与当年吉纳蜜“春水荡芙蓉”的一幕极为相似，那天城边下了一些太阳雨，过后又是杨柳依依、烟雨人间，演员们穿上特色服饰翩翩起舞，置身其中，宛如飞升仙境。想到当年与吉纳蜜“骨行相间，两音互应”的美好，想到如今茕茕孑立，备受折磨的常态，人人都说，长痛不如短痛，可事实是，每一次狠下心来成全的短痛，都会成为日后绵绵无尽的长痛……于是今昔对比，写下一首《菩萨蛮》：“边城次第添烟雨，苍茫碧绮织如簇。歌尽彩云间，舞低杨柳前。 经年追旧梦，短痛连长痛。花事早凋零，余生悲乱蓬。”
在“余生悲乱蓬”的境遇里，我时常怀念与吉纳蜜在一起的岁月里，那些“弧”的美丽。关于她的离去，我至今也说不上一个完整的理由，我只能说，离别的状态也呈现出“弧”的美丽，世间的爱情，终究是曲线多于直线，如果不能以人生的“弧度”去衡量，将难以找到幸福的真谛。
我又想起吉纳蜜曾经说过的一个梦想，就是《霓裳羽衣曲》的曲谱在历史上已大部失传，如果她地摊生意好，赚了一些钱，希望有朝一日就去专业舞蹈学院进修，她要创新《霓裳羽衣曲》的遗漏篇章。她还说，这部作品里，舞蹈演员的曲线美是外在的，仅仅表现在舞姿上，如果说要以肢体语言来表现内在，首先曲线就要升华为“弧线”，只有以弧的维度去演绎，才能表现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的气质、涵养、修为。在我的理解中，吉纳蜜说的“弧度”应该是指一种长度、宽度、高度三度的综合体吧。
除了钟情于舞蹈，吉纳蜜对女性的妆容也很有研究，也想过以后开个美容店，为此私下学习了不少妆容手法。她说找一个适合少女款的妆容，需要通过轮廓、量感、比例、形态等综合对比，最终以曲线型为佳，如果上睫毛与下睫毛的位置所呈现的线条是弧线的，整体的美感也就上升了。但需要注意，不宜让整个线条过度显实，因为少女的美更多的是属于浑然天成的，妆容上的弧线该是天上自然形成的弧。
她还说在线条中，弧线是非常美妙的，它体现出来的美感超过了圆。圆的美感在于完整、圆满，但缺乏想象力。而圆弯曲、均匀的优点，则由弧线加以“放大”，因而充满了一种和谐的张力，给人以舒畅的美。顾城笔下的四道弧线，关乎人类社会、自然法则，是充满动感的弧。总的来说，与直线、斜线、起伏不平的折线相比，弧线有一种和谐、畅顺、有节制、恰到好处、带有张力和想象力的美感。
我有理由相信，吉纳蜜所说的弧之美其实也体现了她的内在，她智慧，但是不够聪明；她通透，但是不够圆滑。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伤害，至于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云云，其实只要她稍微拉下脸，或者稍微采取一些手段，估计也是可以避过的。然而，她宁可以弧的维度去走坎坷、曲折的一生，也不愿采取现在很多人说的“简单粗暴”的生活方式，在这人人追求直线的人生里，她的人生确实另类。因为有弧，所以有高度也有底线，她的弧之美，如果说要一个具体的比喻，那便是蝴蝶破茧的痛苦与破茧之后的美丽。
我终究是没有将我未唱完的歌唱下去，特别是当我看到现在很多年轻人的极端对立的价值观，如非常爱惜小动物，却不懂得感念苍生，宁可为一只宠物的死去哭得伤心欲绝，也不愿意跟父母说几句贴心话；拼命注重外在的漂亮，也不屑内心的美丽，更有甚者，为了考验男人爱不爱自己，居然作出“我和你妈掉进水里你先救谁”的假设。与之相比，吉纳蜜的一生承载着高原的空阔，在人生辽阔的伤口中自我幽居，自我治愈，最终为自己，也为我，描绘了一幅青灯古佛的宁静。如此，我那没有唱完的歌便成了一种祈愿：如果今生无缘再见/我将用我沙哑的歌声/唱碎高原的空白/如果梦入来世/我就夜夜求佛/夜夜梵唱到天明……
是夜，吉纳蜜打电话给我，说能否为她带一份炒饭进来，她患了感冒，在家休息。我没有说“我也在忙，不如我给你点外卖”之类的话，我明白，一个有弧度的人所说的话往往都有言外之意。我带了炒饭走到她房间，多日积劳成疾的她安静地躺在床上。此时天空出现了雨后的彩虹，那弧形的彩虹多姿多彩，远远的镶嵌在天边，仿佛镶嵌了一个人不忍卒说的一生。再过不久，月光斜射进房间内，她那板栗色的发丝显得更加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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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4 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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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4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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