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23-2-23 15:18 编辑
刚来的时候,你明显感到这个城市对你造成一定的压迫,你曾由此联想到它很像你的落寞故里那些擅长欺生也嫌贫爱富的乡邻。你也曾把乡邻们种种德性点数了一遍又一遍,尽量找出一些慈悲温和的东西来,作为你在那里生活过的凭据,以及以后还能想起它来的理由。当你终于因为对他们深表鄙视并深感失望以后,你最后还是决定重新审视这个城市,你觉得这个城市比你的故里温和了许多,这里的人相处比那些不好纠缠的乡邻好了许多。你对这个城市重新作了全面评估,最终你得出的结论是——你暗暗告诉自己:我必须爱上它,我也一定能够爱上它——这个城市值得你爱!
这个决定当然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心理负担,你觉得反正你是自由的,爱与不爱,根本就是你自己的事,与他人的喜好爱憎毫不相关。你进而决定,你完全可以一如既往,爱上这里就像爱上这里的麻辣味,就像爱上这里空气的氤氲与湿润,就像爱上这里天空的谦和明澈,就像爱上这里天光的柔和含蓄。当然,你也少不了爱上这里的女人。
你第一次感受这里春季的雨天,是用你的眼睛。早起。你看见具有高山深谷韵致的小区,浮荡着原始而安详的气息,气息很淡薄,你童年的影子像一阵湿润的微风飞快吹拂过去,很快就毫无踪迹。高下错落的地形,稀疏有致的树木,清澈平静的曲水,时隐时现的步道,这一切都在尽最大程度还原一种普遍而熟悉的记忆,曾经来自那里,或将去往那里,这些情结总能让你静下心来,暂时忘记被欺侮、被哄骗、被羞辱、被愚弄的种种经历;如果以二十年为一个阶段来计,第一个二十年,你被恐惧和饥饿挟持,第二个二十年你被迷茫和辛劳统治,第三个二十年开始以后,你醒了。你看见了被挟持被统治的真相,你才把别人强行塞进你脑子并软硬兼施要你对之确信无疑的东西清理出去。你很就一步跨入第四个二十年的路口。你发现,你对自己的醒来毫不后悔,你对剩下的四分之一或者再多一些时间里该做的事情相当的清楚明白。因此产生的一个全新结果是,你不再大量使用言语,而更愿意使用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并把获得的全部信息用心整理加工成用来养老的养分——你的沉默来得不是很急,至少,你身边的人都是能够接受的,所以你根本用不着考虑其他更多的人在不在意。
总之,树木,流水,亭榭,步道,花草,在这个早晨,它们有些颜色变深了,有些变鲜艳了,有些变清晰了;有些,仿佛是这个清晨才破土而出的,带着婴儿才有的,只有神能够助推出来的笑意。你很欣慰,你还有这么强大的视觉感受力。
气很浓。或许因为你不久前刚刚经过剑门关来到这里,你就想起“细雨骑驴入剑门”,你觉得那个诗人的人生意趣很和你的口味,受其感召,你也变得激越昂奋起来。但你不想在这个时候缅怀另一个诗人,他与蜀地的渊源,也很深厚。他一辈子活得太凄怆了,家人随他受苦受累,都是为了成全他在朝为官的春秋大梦。而他,在朝廷和皇上的眼里甚至不如一粒尘埃!“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他也曾如此闲散、优雅。但那种闲散和优雅太短暂,更多的时候,他是投身于颠沛流离和迷惘无望之中。“何当共剪窗前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是另一个诗人发出的肺腑之言,却是对的。一个身处孤寂或者落魄在外的男人,最先想起的应该是与他同甘共苦的结发之妻,最需要关爱的人是儿女。天下事真是你等必然隐入尘埃的人能管的吗?你们不过是把别有用心者们的谎言当成了自己人生的目的,并以之安慰自己的失落,填补自己的空虚!
“花也没人戴,酒也没人劝,醉了也没人管。”这是一阕宋词里的一句,不知道有多少人读过或者记得。颓废吗?颓废,消沉吗?消沉。无聊吗?不,其实它很有趣。它的有趣就体现在它是直切人的真性情的。当你身患顽疾但在天价医药费面前你必须做出痛苦的选择而听从天命的安排,当你的孩子上不起学而过早地流落社会底层重复你的艰辛与终生劳碌,当你的父母年届高老却在农村困于孤苦而必然把养老的责任分摊给四处奔波的儿女,这时候,你的内心鼓荡着的究竟是人生艰难的哀叹与绝望,还是“天下”“朝廷”,抑或“吾皇万岁”?
留下不朽诗篇的,要么都是吃得起饭上得起学治得起病的,要么就是长期处于悲愤、绝望情绪的折磨,而借以排忧泄愤的。至于没有留下诗篇的,并非他们全都不会写诗,而是他们根本没有心境和时间顾及!生,无法选择,活,无法回避。如果一个人的生与活的全过程都无法逃脱灾难性的暗黑漩涡,他的一生甚至他家族的世世代代都像动物一样忙于挖掘洞穴,寻找食物,躲避敌害,他的意识空间里就无法融入“族群”“天下”“家国”这些概念,谁也不能指望这样的人担当起更多更高的什么东西!
如你所料,又下雨了。雨丝很细很细,若有若无,必然要用暴露的肌肤仔细感受,才知道它们梦一样的存在。你又想起了宋词里的那个男人。你想,遇上这种天气,又恰逢春日农闲时候,吃得起饭,喝得起酒,还花得起钱雇佣家政的人,食色大性之外,他有主观心境和能力条件有所作为,就算这等才气,也能留得文字在汤汤文史。想到这里,你又心游万仞,想起更多更远的一些东西。如果汤若望在意大利混得穷斯滥矣流落街头托钵而活,他就不会来东方古国,也不会给东方古国制定一整套高精准度的“农历”这样对古老农耕大国简直可算是量身定做严丝合缝的东西!
一国愚民无法与人比智慧,一国顺民无法与人拼勇气,一国弱民无法与人赛科技,一国刁民无法与人谈思想,一国臣民无法与人讨论自由独立!一国斗民,在人类文明社会里,难以觅得一席之地!到头来,只有“吾皇万岁”这几个字,被无数不敢抬头的人们喊得响彻云天!
久违了,丝雨。野地里,农田边上,公园湿地沙丘池畔,丛生的芦苇或蒲苇的枯叶依然灿黄,淅沥的细雨中,灿黄的叶子发出沙然之响。破土不久的草芽或者野花中,你独喜欢那些呈现出灿黄颜色的,那种色相温暖且明亮,尤其是,它们全都稚嫩得令人怜爱,但又恐怕靠得太近而哈气成伤。远一些,隔着淡淡的春光,让它们与你相处于同一个世界的两个边缘,并且一直保持这个美的距离。你,或者愁肠百结,或者浮想联翩,或者心有千千结而无言以告他人。或者,你竟因此信心百倍,觉得剩余的四分之一生命,都将付与爱与自由。你为自己退休之际正好赶上春光无限而兴奋不已;目之所及皆然妩媚,甚至被病毒长期侵凌的世界也处在“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康复阶段,而让你百感交集,时而于心里生出陶醉的感觉。
稚嫩者干净且纯粹,之所以爱上这种品质,源于你也曾有过此等生命初衷。
树芽草芽之外,灿黄的还有土地上的初花,它们同时催开你心里的那一朵孤花,它也灿黄且稚嫩。雨丝似在,又似不在。又一阵清轻风过后,你的眼前闪烁着雨后天晴的消息。日影透过云缝的某个瞬间,你居然有完成又一次轮回的昂奋感觉。你相信这种感觉是真的,就像相信生命终有无法预知的壮美与惊奇。
第一个二十年越去越远,你想你应该将其安放在遥远之地而不再回顾。从今天开始,你要认真行走于这片新的土地,直到你把自己行走成灿黄且稚嫩的。当然,也一定是妩媚的。行走下去,最后融入永恒的春天,不存在回来,也不存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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