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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1998年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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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24 08:2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太阳像烧热的铁锅,烤得路上烟雾腾腾,连树叶子也散发着糊味。高彩霞机械地蹬着自行车,腰弯到手把上,上坡也死不下腿,嗓子眼的委屈,化成千军万马的泪水冲出来。她一边蹬一边朝前喊: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宝!
  
  陈看天泡了一杯蒲公英茶,赤脚交叉在皮革沙发的背上,坐船一样悠着。沙发已经好几年了,腰底下的海绵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抓起唯一的靠垫塞进去,握着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最近他对本地《茶文化》栏目有兴趣,蒲公英茶就是从这个栏目学来的。院子里蒲公英从台阶下绵延到茅坑边,开春第一茬,上铁锅一炒,就是龙井和毛尖。陈看天端着搪瓷缸子,吹吹蒲公英碎叶,喝完就给自己满上,一共喝了三大杯。动一下肚子水袋子一般荡漾,尿感越来越强烈。
  
  陈看天从不在自家院里蹲露天茅坑。他只去镇子西边的唯一的公共卫生间。公厕在镇政府大门外五百米远,红瓷砖,门口还有一副对联 “满城笑语何处寻,此间歌声流不断。”像个人家似的。看厕所的婆姨每天用布子擦几遍,地板比他家的炉台还铮明瓦亮。尿一泡,冲一水,便池跟新买的一样。那地方排尿舒服得让人发抖。陈看天站起来,对着镜子刮了几下头发,摆正大对号棒球帽,鼻梁上架一副宽边眼镜,那件蓝西装随即上了身,向镇子西边去也。
  
  高彩霞喊了一路,嗓子烧焦了似的,发不出音来。她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听得见电视哇哇地响,委屈和怒火直往手上走。她一把掀开皮门帘,站定了才发现沙发上没有人。除了上公厕他还能去哪儿?高彩霞把嫂子不阴不阳的话过了一遍,前几天劈柴的利刃斧头还在树底下,她杀人似地掂着斧头,朝着很久没有触碰过的抽屉壮烈地走。抽屉是暗锁,一斧下去,没有砸开。现在高彩霞的手劲力大无比,她把斧头刃从侧面插进去,朝外扳,三斧头就把抽屉撬开了。里面牛皮纸袋里正躺着陈看天的宝。
  
  1998年,那时陈看天还不叫陈看天,他叫陈振庭。家里兄弟三人,在壶镇的最东边仅有一座三孔窑洞。窑洞里常年光线昏暗,父母的脸色也不明朗。陈振庭高中没有毕业就辍学了。因为钢笔字写得周正,被表舅介绍到桥西法庭做临时书记员。那天下班时间,一对闹离婚的夫妻在法庭门外的巷口偶遇,刚对骂几句,女子如斗鸡般冲上去就啄,男人也不甘示弱。正在混战,被走出大门的张副庭长一声喝住。张副庭长身着便装的样子还是像法官,陈振庭整理好上午的调解记录,经过现场,崇拜地看着张副庭长。他的手很厚,脚掌也很厚,站在夫妻俩中间就是一座山。张副庭长一左一右地倾听他们的控诉,挥着厚厚的手掌调解,小夫妻俩铁黑的脸蛋开始松弛下来,低着头不再互相指责。下午快上班的时候,这小夫妻居然相跟着回家去了。
  
  陈振庭回到办公室,立即写了一篇不知道是散文还是小说的东西,题目叫《法庭之外》,拿给张副庭长。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文章居然发在市级刊物《汾东日报》上。那时法院的大部分事迹只能发内部《清法通讯》,市级日报的含金量非同小可了。清河县法院的领导对这份报纸很重视,重视的实际行动是立刻马上把陈振庭抽调到法院做书记员,主要工作就是做好法庭笔记,整理档案,顺便写个通讯报道。
  
  陈振庭喜欢戴一顶帽檐没有弧度的蓝色学生帽,像电影里《申报》的记者。他的腋下夹着牛毛黄色的公文包,牛皮纸袋装着那张《汾东日报》,脚步不紧不慢,身边卷起的沙尘不影响他目视前方。这样的形象,给陈振庭带来了爱情。法院对面的海尔家电雇了一个女孩叫高彩霞,就喜欢站在玻璃窗跟前看他进来出去的,只要陈振庭现身,高彩霞两眼大放异彩,一天的销售额就刷上去了。老板看出了员工的心思,立即找人牵线搭桥。
  
  两个人是在滨河公园的长椅上见面的。陈振庭夹着牛毛黄公文包,从牛皮纸袋取出精心折叠的报纸递给了高彩霞,食指当笔划了一下那篇《法庭之外》。高彩霞的老家在吕梁山脚下的崖村,祖祖辈辈除了她念到初中,没有一个识字的。报纸上铅印的文字,作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看陈振庭的眼神像仰望初升的朝阳一般,一脸朝圣的虔诚。高彩霞用手轻轻触摸这个名字,吹吹一尘不染的报纸,埋头阅读。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总是偷偷去看身边光芒四射的太阳。高彩霞是双眼皮,女生崇拜英雄眼睛更加生动和明亮,陈振庭一下就心动了。
  
  结婚临时租住在法院所在的光明街一家民房,只有一间。父母穷得连一根筷子都给不了他们。两个人一张床,用半截红砖支了一张纤维板算是有了餐桌。高彩霞把印有陈振庭《法庭之外》的《汾东日报》第四版装裱一新,和结婚照一起挂在床头,成了新房里一对鲜亮的装饰。
  
  第二年对于陈振庭有喜有忧。喜的是高彩霞给他生了儿子,还是双胞胎;忧的是法院清退了临时工,所有职工要通过全省招聘考试录取。陈振庭在出租房里放声号丧,眼泪鼻涕还黏在脸上,就从墙上取下满载着自己骄傲和荣誉感的报纸,一遍一遍地抚摸,眼睛再次啪啪地滴在那篇文章上。他没有了工作,高彩霞带着两个孩子,他们只能回到三孔窑里。
  
  父母腾出了其中的一孔窑给陈振庭一家四口,把家里唯一的皮革沙发也抬了进去。陈振庭躺在沙发上不吃不喝不上茅房,他吃不下山药蛋玉米糊糊,更不愿意去插着一根棍子的茅房,一拉屎溅得满屁股都是。最糟糕的是,夏天暴雨顺着墙渗进来,在床头上方画出一道道蚯蚓般的水印,结婚照和报纸全都变了黄脸色。高彩霞等孩子睡着,把那张报纸取下来,铺在桌子上,用倒满了滚水的缸子在报纸上来回熨。熨了半个小时,报纸硬展展的,除了水渍,跟新出版的一样。
  
  陈振庭一个星期不说话,也不逗孩子。他依旧躺在沙发上,中了弹似软软地保持一个姿势。现在他猛地弹起来,朝着老婆说:“我不信了,发表了文章的人找不到工作。你给我缝个内袋。”
  
  “你这么优秀,不会没人要的。”
  
  高彩霞连夜找了一条烂了屁股的再也无法穿的破裤子,剪下两条腿来,凑着不太明亮的灯光,一针一线给陈振庭最喜欢的那身蓝西服缝了两个内袋,裤腿一般宽,八寸多长,装一张折叠周正的报纸没有一点问题。
  
  陈振庭应聘的第一份工作是某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别人都是拿着高中毕业证去的。他没有文凭,从上衣内袋小心翼翼取出报纸,举过头顶问坐在主席台身着黑色西装的招聘负责人:“没有毕业证,在市级刊物上发表文章能算吗?”人家立马就笑了,说我看看你的文章。终于有识货的。陈振庭双手捧着奏章一般,欠着身子把报纸呈上去,左手压右手站在一边盯着天花板上的彩灯。才三分钟,就被告知自己通过了。保险公司的业务员是按照每月的保单总金额计酬的。找到这份工作,陈振庭才发现不像法庭的书记员写了记录那么容易。他动员自己的新朋好友,常常站在门外等很久,磨破了嘴人家都不肯投保。关键时候还是自己的老婆最疼自己。高彩霞建议他去找同学吴学谦。吴学谦在机关上班,老婆是第三中学的数学老师,据说最近刚生了孩子。
  
  陈振庭走进阳光小区,问了保安才找到吴学谦的单元楼。在电梯里,遇到一个女人提着虫草鸡蛋和特仑苏,才知道这是看望吴学谦坐月子的老婆。坐在吴学谦家的真皮沙发上,陈振庭觉得真皮沙发抽了海绵一样,怎么坐都硌屁股,屋子里也比外面热了几度。陈振庭脱掉外衣,两手空空看了婴儿一眼。等提虫草蛋的女人离开,才尴尬地说自己是跑保险的。这保险每年交多少,交多少年,零存整取,孩子老了就有了一笔保障。吴学谦一会洗尿布,一会下挂面,嘴里“哦哦”地应着,屁股刚沾上沙发马上又忙去了。总算安顿好了,吴学谦才系着围裙靠在沙发上。陈振庭从内袋里取出报纸,指着那篇《法庭之外》让老同学看他的文采。
  
  “你小子好厉害啊!上高中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文笔不错。”吴学谦朝着陈振庭的肩膀送了一拳,一字一句读起来。他在机关工作多年,讲的是普通话,那篇文章被他读得如水流过,“写的真不错,你现在跑保险太屈才了!”
  
  “有什么办法!”陈振庭仰天长叹。都怪家穷,搞得自己上不上,下不下,还没有高中毕业父母贵贱不让念了。靠背景这辈子算玩完了,这份工作还是自己凭着发表了一篇文章的能力争取的,老同学一定要帮这个忙。
  
  陈振庭又把最近发行的险种细说了一遍,他按摩着两腮,总算等到老同学点头。
  
  那天陈振庭又跑了几个同学家,成绩都不理想。他拖着疲倦的身子倒在沙发上,一摸内袋,发现那张报纸不见了。他惊得坐起,使劲回忆,终于确定落在吴学谦家。吴学谦当时读完就放在茶几上。当时他的兴致正在讲解保险的重要性上面。
  
  陈振庭借了二哥的摩托车,朝着阳光小区疾驶。他没有手机,也不知道吴学谦的电话,路上救火一般。吴学谦不在家,他老婆正在睡觉,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出来一看是上午推销保险的, 客气地问他有什么事。
  
  他说他的报纸落在这里了。
  
  女人不知道什么报纸,给吴学谦打电话,那边说在茶几上。茶几上除了一套茶具,空空如也。女人喊来了正在厨房做饭的保姆。保姆说,还以为是旧报纸,随手丢进了卫生间的垃圾桶。
  
  陈振庭冲进卫生间。这婴儿一天屙屎尿尿几百回,垃圾桶里全是纸尿裤。他翻了一遍,又翻了一遍。没有。
  
  “这报纸重要吗?”女人打着哈欠问。
  
  “重要重要,比命都重要。”他的额头上全是汗,在客厅里抓耳挠腮,越抓越热。找不到他是不会走的。
  
  “哎呀,那会我去超市买菜,把垃圾袋丢进了垃圾桶,会不是在那里啊?”保姆一句话惊得陈振庭都要瘫倒了,万一哪个勤快的保洁员把垃圾桶推到垃圾车里,垃圾车开到郊外……
  
  陈振庭问清楚了垃圾箱的位置,疯了一样跑下楼。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揭开绿皮盖子。垃圾桶是满的,说明还没有被倒过。他把脑袋伸进去,重点搜索装了纸尿裤的垃圾袋。
  
  终于找到了,满满一袋都是婴儿纸尿裤,他的报纸正被揉成一团裹在一团团的屎尿中。陈看天心疼得软在垃圾痛边,小心翼翼地往外掏,突然后背被一根硬木棍狠狠地敲了两下。
  
  老太太扯着一只红蓝相间的编织袋,里面装了几只易拉罐和废钢筋,正用拐杖一下一下打在陈振庭的后背。这是她的势力范围,入侵者正在她的地盘搜宝。陈振庭蹲在地上,轻轻拍掉报纸上的臭气。老太太站在他的面前,瘦小的影子投在他身上。
  
  “垃圾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老太太真不客气,话音跑风漏气,但字字如铁。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只要这张报纸。”陈振庭顾不得管她,看也不看她,低着头,一寸一寸地抚平失而复得的宝贝。
  
  “这张报纸也是我的。我一斤卖六毛钱。”老天天伸手抓住了报纸的一角,准备往编织袋里装。陈振庭双臂护着报纸,捡破烂的老人也丝毫不撒手。老人的手像个老树皮,老茧硬如刺梨,这么扯下去,报纸非五马分尸不可。陈振庭无奈地松开手,老太太马上以胜利者的姿态把报纸丢进编织袋。刚准备走,陈振庭推了老太太一把。这人年岁大了经不住,老人连退了几步,一屁股跌进花坛起不来了。两个男保安跑过来,老太太说自己被打了,舞着拐杖叫骂,把编织袋死往怀里搂。陈振庭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五十块钱,赔了半天不是,老人走了几步,没有啥事才松开口。
  
  这工作老子不干了,这是他妈人干的吗?这些天腿都跑细了,只跑到吴学谦这一单,合同还没有做好,报纸差点搞丢了。他走出这个小区,再也不想进来了。陈振庭辞职了。
  
  后来他凭着这张报纸应聘过宏达化工厂化验员,可那环境有致癌物质。他干了一个月;做过小区的保安,有一回值夜班,刚歪在椅子上打盹。那穿着黑色皮草像一只黑熊似的物业经理就朝着他咆哮:我雇你是小区巡逻的,不是花钱让你睡大觉的。老子不玩了。他转身就走。所有的工作没有一个能与在法院的工作想比,那时他坐在一边,听当事人血泪控诉,自己超然物外。每个人都知道他笔杆子硬,随手一篇就刊登在市级日报上。事实上,只从那篇《法庭之外》,他难得遇上好的题材,除了法庭记录,他没有写出什么。他甚至应聘过私立学校的语文老师,但是学校是靠成绩排名来发工资的,他没有教学经验,月月领不到全额工资。
  
  每个庸才都是放错地方的人才。所有人都瞎眼了,世上没有一个工作适合他。一条鱼放在浴缸里只能是一条臭鱼。陈振庭宁可臭了,也绝不做不适合自己的工作。他不再装着报纸到处找工作了,而是把家里唯一的抽屉清空,丢出户口本和结婚证之类的,只放那张印有他名字的《汾东日报》。陈振庭每天踱着步子,看看蓝天,在镇子上走来走去。有一天他发现镇政府外面修建了一间公共卫生间,那地方台阶有棱有角的,环境优美,空气清新,即使小便他也要蹲上半天,直到腿脚麻木。镇子两遍一排排的门店、饭店、理发馆、摩托修理店、生活超市他都没有兴趣。陈振庭把一泡尿一泡屎都攒下,穿衣戴帽,神游在镇子的大道上。每天都要来回走几遭,壶镇的人叫他陈看天。
  
  俩儿子越来越大,花费也越来吃紧,而陈振庭始终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高彩霞找原先的海尔电器的老板,老板说两个孩子的女人不适合从早到晚打工,不如摆个摊,时间自由些。那天高彩霞看着一堆脏衣服犯了愁,她搜遍了口袋,把家里能放钱的地方搜了一遍,都没有找到五块钱。陈看天戴着眼镜躺在沙发上,眼睛一眨一眨,像落魄的知识分子。高彩霞看着男人,心里一阵泛酸,她厚着脸皮走到婆婆的那孔窑洞里,讨了半杯子洗衣粉,一边洗衣服一边掉眼泪。
  
  “你是文化人,这些年找的都是粗话,干不下去别干了。等有了合适的工作,你再做。以后你在家和妈看孩子,我去集贸市场卖水果,咱得生活呀。”
  
  “你还是去海尔家电,那个工作风不吹雨不林的。”陈看天依旧躺着。
  
  “咱家离县城二十公里,来回太远。咱又租不起房子。”
  
  高彩霞从娘家哥哥家里借了一万块钱,在镇子的集贸市场找了个摊位,每天踩着脚蹬三轮,卖些草莓、葡萄和南方的水果。这水果比不得明码标价的电器,摊子大,种类多。初中文化的高彩霞有一回给人多算了一百块,她就央求陈看天跟自己一道去。陈看天隐在红伞后面东看西瞅,像个心不在焉购物的客人。
  
  水果摊旁边有一邮政报亭,零售一些杂志报刊。陈看天注意到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有个拄双拐、穿红色斗篷的女孩依偎着报停的绿墙看上半天《读者》。她旁若无人捧着书,偶尔移动一下腋下的拐杖,或者扶一下眼镜。陈看天除了给高彩霞搬一下水果箱,计算一下价格,大部分时间也闲得无聊。那天小雨东一点细一点地飘,女孩依旧靠墙而站。当雨滴打在书上,姑娘急忙合上。她大概没有看完,把书揣进自己的大衣里面,不甘心地仰头看看天空。陈看天也习惯性地看看天,云像海浪堆雪,这是雷阵雨的迹象。他走过去,请姑娘坐到红伞下的椅子上。他说自己也喜欢看书,曾经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姑娘姓冯,睁大湖水般的眼睛,一如当年高彩霞仰望他的眼神。她遗憾这么久竟不知道眼前有泰山,说自己在家太闷,想学写文章,苦于没有老师。她请求陈看天指导她。她愿意每天替他看摊作为回报。
  
  冯姑娘在红伞下看书,还能帮忙算账,高彩霞再一次从娘家哥哥手里借了一点钱,进了很多的货。她准备好好干上半年,尽快把饥荒还了。生意好的时候还塞给冯姑娘几张红抄,让她买书买衣服。没有客人,高彩霞就坐在前面,看自己的男人和冯姑娘谈论书上的内容,她从不插嘴,不打扰他们。冯姑娘急切地想一睹陈看天发表的大作,高彩霞说这里太吵了,你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一个人能行。
  
  那是一个神圣的日子,惠风和畅,朝阳初升,陈看天扶着冯姑娘坐在篮球场最上面的台阶上。没有球员没有球迷,一切静如天地之初。冯姑娘细嫩的手指扶着拐杖,身体散发如兰之香。陈看天深深吸了一口空气,手哆嗦了一下,从上衣内袋取出牛皮纸袋,像拆开绝密文件似地掏出那张报纸,递给姑娘。冯姑娘接过报纸停止了动作,扶着眼镜凑近看了一遍,看了陈看天几秒,露出惊诧的表情:“陈老师,这是1998年的报纸呀?”
  
  “是啊,二十年前我就发表作品了。市级的。”陈看天眼睛闪着亮光,手掌像扇子挥挥,示意冯姑娘赶紧看自己那篇文章。
  
  姑娘的眼睛渐渐从陈看天的脸上移开,她潦草地翻来翻去:“在哪儿?”
  
  “底下,底下。标题《法庭之外》。”陈看天坐直了身子,他的目光从冯姑娘细嫩的手指移到那篇文章上,一行一行地看,好像跟着她的阅读速度一般。他读完了,估计姑娘也该看完了,问“怎么样?”
  
  “老师,你说自己发表过文章,指的就是这篇啊?还有吗?”姑娘把报纸递给陈看天,询问的口气。
  
  “你先说这篇文章咋样?当年在法院很轰动的。”陈看天没有意识到姑娘的冷漠,他的两只脚交叉伸在下面的台阶上,抽风一样抖动。
  
  姑娘没有说话,把拐杖架在腋下。拐杖的支点在下面的台阶,她试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这是干什么呀?”陈看天扶了一把,冯姑娘终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沿着台阶朝门口走去。“你挺没意思的!”
  
  这句话把陈看天砸愣了。他半天才回过神,朝着姑娘的背影狠狠地吼:“你妈的。”他把报纸轻轻扶平,装进牛皮纸袋,又对着远去的背影骂了一句“摔死你。有本事你给老子发一篇试试。”
  
  陈看天再也不肯去集贸市场帮着高彩霞卖水果了。他把抽屉换了一道暗锁,牛皮纸袋妥妥锁在里面。每天早上躺在沙发上看《茶文化》,喝着蒲公英茶水,喝多了,就摆着八字步,去镇子西边的公共卫生间排泄。平均每天去七八回。镇子很多闲人站在门口看陈看天仰着头,悠闲地走过。如果哪天看不到陈看天,他们就像少吃了一顿饭。到镇子赶集的人,买上一兜烫面油糕,也要等到下集,就想看陈看天如何从大街上走过,去上一堂公厕。他们侧着脑袋看他的胸前有没有鼓鼓的,装着一张二十年前的报纸。
  
  高彩霞进了太多的货,桔子都摆到大街中间。冯姑娘每天还是依着绿墙看书,不管高彩霞怎么招呼,死活不肯坐在红伞底下了。陈看天卧在沙发里,不管高彩霞怎么会哄,怎么说自己不会算账,也不肯到摊位跟前站一分钟。高彩霞一个人照看不过来,进的桔子每天往垃圾堆倾倒一筐子烂掉的,香蕉发黑了。累死累活的,两个月只赚了个吆喝。
  
  高彩霞下了决心,一定要一把火烧了。这一次她从娘家回来再也不淡定了。嫂子把钱放在餐桌上,而不是像以前递到她手里。高彩霞坐的沙发和餐桌有几块瓷砖的距离,伸手铁定是够不到的。儿子想进实验班,学费比平时贵了三千块。这实验班是冲击省重点中学的红旗班,要不是为了儿子,她真想转身走了算了。从她走进门,嫂子自始至终瞅着皮门帘底下钻出钻进的四条腿宠物,唱戏一般轻声细气:人可不能整天靠借钱过日子。你累死累活摆个水果摊。你家陈看天窝在家天天看电视。你不把他的宝一把火烧了,你和孩子的苦日子永远没有头。你看你哥……哥在化工厂轮夜班,白天还跑外卖,陈看天能比吗?高彩霞费力地站起来,费力地走过去,费力地伸出手把桌上的钱拿到手,赶紧装在口袋里逃出了娘家。
  
  现在她把斧头丢在一边,从抽屉里取出陈看天的宝。牛纸袋因为年深日久,底部都化了,透明胶带裹了几层。她捧着牛皮纸袋,取出那张发黄的,字迹不太清晰的报纸,眼泪刷刷地落下来。高彩霞想起当年在公园里第一次看到陈振庭的时光,春天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他的胡须毛茸茸的,像蓬勃的挺直的杨树。而现在,他只能每天躺在家里,守着这间漏雨的破窑洞,死活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男人颓败,就像山倒了一样,她和孩子没有了依靠。
  
  嫂子说得对,也许把他的宝烧了,陈振庭就能忘掉过去,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可是,命根子一样的东西要是没有了,陈看天怎么办呢?
  
  高彩霞捧着牛皮纸袋,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祖宗的灵位跟前,她把牛皮纸袋工工整整放在桌上,点了三炷香,深深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把牛皮纸袋取下来,抓起了一边的打火机。
  
  陈看天走进公共厕所,想起了在法院的时光。法院也有这样的公厕。他坐在马桶上,屁股凉爽爽的,这些天也不知道是便秘还是吃不下,他蹲了半天只尿了几点,肠子都快拉出来了,该拉的还是没有拉出来。他在镜子前正正衣冠,形象还不错,摆着悠闲的八字步走了出去。陈看天原先走路脚尖朝前的。因为看天,步点慢了,脚尖渐渐向两边长,演变成了八字步。路两边的行人朝着他指指点点,擦肩而过的回过头看他,对他来说都是空气。他仰着头,只看天上丝巾一样飘逸的云彩。被脚下的坑绊了一下,他很快就调整步子,继续浏览天上的一篇文章。
  
  “陈看天,”一辆黑车在他身边停下。
  
  “我靠,这么窄的路也他妈开车?”他骂了一句,发现摇下车窗露出的是老同学覃某的脸。
  
  “你游荡啥呢?跟我们玩斗地主去不?”副驾驶座上放着一捆百元大钞。几个同学经常扎堆在一起嗨天嗨地斗地主。
  
  陈看天看到了那捆钱,扬长而去。走远了,朝着黑车呸:“你有钱算个球啊,你他妈用五万块钱发一篇文章试试。”
  
  陈看天“咣”地推开门,看到枣树下烧着一堆火,老婆用树枝挑来挑去,给鬼烧钱似的。他奇怪地走过去,发现高彩霞手里的树枝上挑着一块牛皮纸。
  
  “你烧的什么?”陈蓝天紧张地问了一句,心虚地冲进屋子,看到抽屉张着半张嘴,斧头利刃朝上,里面的东西不见了。他冲出来,朝着高彩霞的屁股踹了一脚,女人趴在地上。陈看天疯了一样用手扒拉黑乎乎的里面硬币大的牛皮纸。
  
  一个小时过去了,屋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高彩霞慢慢爬起来,心惊胆战地朝窑洞走去。隔着玻璃窗,沙发上没有孩子他爹。床上也没有人影,奇怪的是凉席子不见了。
  
  高彩霞浑身发软,扶着门框挪进去。她看见凉席在地下卷成了筒。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躺在里面,已经没有了声息。
  
  第二年春天,一对夫妻走进了窑洞。他们从高彩霞手里接过1998年那天的报纸,在第四版中缝,终于找到了他们已故的母亲寻找女儿的启示。



评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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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3-2-24 08:38 | 只看该作者
好长,读了一少半,加分先。
3#
发表于 2023-2-24 08:55 | 只看该作者
高彩霞机械地蹬着自行车,腰弯到手把上,上坡也死不下腿,

高彩霞机械地蹬着自行车,腰弯到手把上,上坡也使不下腿,

应该是这样。
4#
发表于 2023-2-24 09:17 | 只看该作者
拜读了,人物塑造有血有肉,不错!
5#
发表于 2023-2-24 09:4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23-2-25 15:30 编辑

男主一篇不入流的文字,害死了自己,比孔乙己还要惨。
不知道迷失网络“文学”的诸君有没有醒一点。
话说回来,他老婆倒是醒了,一板斧断了丈夫的活路。
到死他也没明白,报纸要的不是他的文采,而是他写的人。

6#
发表于 2023-2-24 11:19 | 只看该作者
天,你咋写的,这么多字,我先缓缓
7#
发表于 2023-2-24 22:27 | 只看该作者
搬个小板凳.坐好,俺来听香版讲古。
8#
发表于 2023-2-24 22:30 | 只看该作者
一张二十多年前的老报纸,带来什么样的感受呢?。
9#
发表于 2023-2-24 22:30 | 只看该作者
一张二十多年前的老报纸,带来什么样的感受呢?。
10#
发表于 2023-2-24 22:59 | 只看该作者
读回香版的此篇小说忍不住拍案叫好称奇。这个陈看天塑造得栩栩如生,可笑而又可悲的写作经历.太具讽刺与嘲笑意味了。
11#
发表于 2023-2-24 23:12 | 只看该作者
一张二十多年前的老报纸带给读者什么样的感觉呢?跟着香版的文字走起。
12#
发表于 2023-2-24 23:15 | 只看该作者
有读莫言小说的感觉.,陈看天堪比陈小手,写的太好了。欣赏香版佳作。
13#
发表于 2023-2-24 23:1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王排 于 2023-2-25 09:21 编辑

作者巧妙地运用道 具,一张二十多年前的老报纸 串连起陈看天发表作品后的生活,看似荒唐而又深刻讽刺现实中的一些所谓自诩的”文人“,以一篇上报的稿件为资本炫耀了一生,忽悠别人的同时忽悠了自己,最终却一事无成。某些所谓文人骨子里的酸腐气刻画得栩栩如生。作品构思奇妙严谨,一波三迭的情节,陈看天的行为令人捧腹可笑,可恨可怜更可悲,更令人反思,写字的目的与意义是什么?欣赏香版佳 作。祝创作丰收。
14#
发表于 2023-2-25 09:22 | 只看该作者
精品小说,欣赏再读。
15#
发表于 2023-2-25 12:2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王排 于 2023-2-25 12:22 编辑

第二年春天,一对夫妻走进了窑洞。他们从高彩霞手里接过1998年那天的报纸,在第四版中缝,终于找到了他们已故的母亲寻找女儿的启示。---启事?
这一个结尾让我有点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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