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良婢是袭人

远牵

　　千古良婢是袭人（节选）


　　雪芹写人写事，从来不像那些平庸的作者，强分好人与坏人，正确与错误。他很喜欢把许多合情合理的诉求放到一起，许多合情合理的诉求放到一起，就产生矛盾，故事就在这种矛盾中展开了。这样一种手法较比那些平庸的“二分法”，无论在社会学上还是在美学上都高明许多，都有利于写出生活的某种本质的东西。因此我们看待袭人这个人物，就不能够简单地把她看成一个阴险狡诈的人，一个只想往上爬的人，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吧儿”。而应该看到，这是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一个有着自己生活理想的女儿，一个有着自己独特爱情的女儿。


　　曹雪芹笔下那些美丽的少女都是“薄命司”中人，无论她们怀有如何不同的理想与追求，无论她们在生活中怎样挣扎，最终都难逃悲剧的宿命。挣扎得越卖力，这个悲剧性也就越大。


　　1


　　曹雪芹怎么这样写美人？




　　《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之首，玉石前盟的悲剧，宝黛爱情的凄婉深入人心。著名作家、红学家、唐山作协主席王家惠先生，近年潜心创作的《红楼百问》系列文章，在《唐山劳动日报》副刊版面连续刊载12年，引起相当的社会反响。我们截取《红楼百问》部分精彩章节，配以著名画家、唐山师范学院副教授、唐山美协副主席刘怡先生的中国画，美文佳片联袂推出。希望这“天作之合”能助您体味这一古典名著的深邃内涵，领略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


　　雪芹那一支笔惯能尺水兴波，于方寸之间幻出风云满眼，我们单看试才题对额一节，贾政在一入园中，翠障之上，宝玉题了“曲径通幽”，众人赞叹，他偏说：“不当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在潇湘馆，贾政先说：“今日任你狂言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做，方才众人可有使的么？”待到贾宝玉发了议论，拟了匾额，贾政又说：“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


　　在杏花村，贾宝玉肆无忌惮地发表一番议论，贾政竟然气得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题了，贾政摇头道：“更不好。”在沁芳闸，宝玉题了“沁芳”二字，贾政摇头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及至整个题联过程结束，宝玉跟到书房，贾政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天，老太太必悬挂着，还不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宝玉这才敢出来。


　　整个过程当中贾政可说一点脸面也没有给贾宝玉，可是一个旧日大家严父对于儿子的喜爱、赞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等等极其复杂的情绪可说表露无遗，使贾宝玉的非凡才华在不间断的呵斥与教训中得到集中展现，我们竟然不知道曹雪芹是怎样写出这样绝妙的文字。如果勉强悬拟，也许可以借用书法术语，谓之“以欹侧取正势”，乃二王笔法不传之秘。


　　可是事情没有结束，贾宝玉刚刚走出院外，就让跟贾政的小厮们包围，把他身上所佩之物尽行解去，于是引起林黛玉的气恼，把一个还未做完的香袋儿拿剪子铰了。待到宝玉把衣领解开，让她看她做的香袋佩在里边，黛玉自悔莽撞，低头不语。宝玉得理不让人，把佩的香袋摔给他，黛玉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剪刀又剪，直到贾宝玉抢过香袋，“好妹妹长，好妹妹短赔不是”，这一段公案方才结束。一个小小香袋，一个小小风波，把林黛玉那种目无下尘，小性儿，脸酸的性情写得细腻如微，如在目前。


　　我们知道林黛玉是雪芹着意刻画的女主角，是整部书中最为美丽多情的女性，可是雪芹上手却先写她的这种缺点，毛病，一点也不留客气，这是为什么？从第三回林黛玉出场，到这第十八回，雪芹只正面写了林黛玉四次，几乎每一次都是写她的毛病，她的缺点，没有一句赞美之词。第三回黛玉入府，只是一般性的介绍，在此且不论。林黛玉第二次出场是在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送到林黛玉处，“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只用这样一笔，就把林黛玉的尖酸刻薄写得淋漓尽致。


　　第三次是在第八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宝玉去探视宝钗，没有一会儿林黛玉也来了，见宝玉在这里，她开口就说：“嗳呦，我来的不巧了。”宝钗问这话怎么说。黛玉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说更不解这意。黛玉说：“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明面上这是黛玉替宝钗着想，实际上是黛玉见宝玉在宝钗这里，心生妒忌，故意话里话外地刺激宝玉和宝钗。如果说这还不明显，那么过了一会儿，宝玉要吃冷酒，宝钗说如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岂不受害，于是宝玉“便放下冷的，命人暖来方饮。”这个时候恰好黛玉的小丫头雪雁来给黛玉送手炉，黛玉问是谁让送的，雪雁说是紫鹃，于是黛玉说了一番话：“也亏你到听他说，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信些！”这就是明火执仗地向宝玉发难，指责他太听宝钗的话，却拿自己的话当做耳旁风，那一种拈酸吃醋的小心眼儿表露无遗。


　　黛玉第四次出场就是在这第十八回误剪香囊袋了。我们看在这几回正面描写当中雪芹没有写林黛玉一点好处，而是放笔写她的尖酸刻薄，拈酸吃醋，酸脸小性儿，可是给人的印象是什么？是满纸的俏语娇音，是一个冰雪聪明又美丽多情的少女跃然纸上，使我们不得不惊叹雪芹用笔之高妙难及，在中国古典小说当中，能够这样用笔的，仅止雪芹一人，再无别个。像这种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的用笔之法，与前面所说试才题对额中对于贾政的描写同一机杼，可以谓之“以欹侧取正势”。


　　如果借用一句俗语，也可以说成“歪打正着”。如果借用传统绘画用语，还可以说是“背面敷粉”。在传统工笔画中，画一些花卉尤其是画侍女面部时，为了突出那一种粉白细腻的质感，除在正面敷粉之外，还要在纸的背面敷上几层白粉，由背面把物像“托”出来。在现实生活中，每一个人的优点大抵相似，毛病却各各不同，能够体现人物个性的，恰恰是他的毛病。雪芹把这种生活的常态搬运到文学创作之中，就形成了这种独特的笔法。这是我们今天的创作很值得借鉴的宝贵经验。


　　2


　　女娲娘娘到《红楼梦》做甚


　《红楼梦》开头说：“原来，当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为什么要在全书开头就把女娲娘娘请出来？曹雪芹先生在这里莫非有什么深意？


　　女娲娘娘在中国大约无人不知，她老人家抟土造人，炼石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不仅创造了我们，而且在危难之时保护我们。她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信仰的女神。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在我们中国信仰的众神谱系中，有一种为正统儒家所崇奉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这是一个圣人系列，儒家称为道统，是否可以称神，历来说法不一，下面我们也许会加以讨论。


　　有一种是道教创造的以三清上人为核心的众神系列，这是一个男性神系列，在小说《西游记》中把它搞得很完善，不过看起来更像是把地上的朝廷直接搬到了天上。一种是佛教诸位佛、菩萨、罗汉系列，这是外来的信仰，除藏地密宗略有不同，也是一个以男性为主体的系列。


　　还有就是民间信仰系列，这却是一个女神系列，从女娲娘娘到西王母，到王母娘娘，到观世音菩萨（观音菩萨初入中国本为男性，是百姓把他变为女性，因此也可视为我们自己的创造），到碧霞元君，三宵娘娘，直至民间宗教所创造的无生老母，形成一个逐步演进的过程。


　　西方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先造出男人，然后用男人的肋骨造了女人，由此可推上帝是男性，他们是男性造出来的，属于克隆技术，具有恋父情结。我们则是女性造出来的，就生殖上讲比较正宗，具有恋母情结。中国的百姓素来崇拜女神，不用到别处，只要到我们唐山各县去走一走，哪一个县都会有为数不少的娘娘庙，以娘娘庙为村名的也不在少数，就可知道一二了。恋父则重利益，重扩张，恋母则重人情，重和谐，这是两种不同的民族心理潜质，借用西方心理分析术语，可以叫做“集体无意识”吧？


　　《红楼梦》是一部为女儿立传的书，曹雪芹不仅要为我们写出许多美丽的女性，还要为我们写出一个崭新的女神谱系，因而开头就把女娲娘娘请出来，从源流上论证这一个女神谱系的正统性，然后再让警幻仙姑等一系列女神出场，才不算突兀。这便可看出雪芹先生的心思谋略有多么大，他要再造诸神，把现存的所有男神请下位来，代之以女神，天上地上，全是女儿当家。这里面的形而上意味可就大了，这一篇小文难以说清。


　　曾见一出土古代帛画绘有女娲、伏羲像，都是人首蛇身，两条蛇身子缠在一起，一个手中举着画圆的规，一个举着画方的矩。传说女娲与伏羲是兄妹而结为夫妻，这是人类早期历史的形象表达。重要的是他们手中举着的那一规一矩，这说明女娲娘娘不仅生了我们，保护我们，还为我们立下规矩。规矩者，准则与秩序也。成书于明代的著名小说《封神演义》的开头，是说殷纣王到女娲庙里降香，见到女娲像而起淫心，惹恼了娘娘，派了千年狐狸精、九头雉鸡精、玉石琵琶精下凡去搅乱纣王的朝政，引起一场众神大战。


　　曹雪芹很有可能是借鉴了《封神演义》这个开头而请出女娲娘娘，她在这里代表秩序，正统，主流。一块被她老人家弃置不用的石头，当然不会是正统的，主流的，而是一块多余的，畸零的，用现代语言说，是一块边缘化的石头。


　　这样一块石头说出来的话，当然也不会是主流话语，而是边缘化的，甚至是反主流的话语。雪芹先生在一开头就把这部小说的反主流性质端了出来，不可不谓独具深心。起码他在这里告诉我们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就是雪芹先生在创造女神系列的时候，也没有照搬传统的民间信仰模式，而是下了改造的功夫，他的女神系列在传统民间女神系列中也不是正统。


　　传统女神信仰的对象是能够养育保护孩子的女人，崇奉的侧重在“慈爱”。雪芹笔下则是清纯无瑕的女儿，是纯情的化身，崇奉的侧重在“情爱”。什么规矩、准则、秩序，他一股脑儿都打破了，他只认一个“情”字，而这一个“情”字则是原有的规矩秩序最为害怕的东西。这就难怪石头会被抛弃，一块被主流抛弃的石头，一块边缘化的石头，自然有它被抛弃的缘故。


　作者：　王家惠，河北丰润人，国家一级作家、剧作家、红学家，河北省红楼梦学会副会长，唐山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长篇小说《唐山大地震》《唐山绝恋》、红学专著《红楼五百问》；创作三十集电视连续剧《曹雪芹》(中央电视台拍摄)、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唐山大地震》、舞台剧《孔子突围》《大唐曹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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