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只好鸟

李兴文

　　檇李花，粉色的。檇李花开繁密，春意甚浓，仅此一点，桃花稍逊。与嫩黄或者浅绿的柳丝为邻，檇李花绽放出来的春色更加醉人。早年间，被一只白鹤幸临过的河，如今水就要干了，乱糟糟的河滩，就像乱糟糟的生活。然而，春天还是像一只俊鸟一样，向这条河流飞临。
　　
　　阳光下，岸上的檇李花色越来越浓。细长的柳丝已经拖曳到地上或池水中。我常暗自感怀春天里还有这样美好的颜色，而你，每当我想念起来，我总会再次肯定你还是一只好鸟，与这春天里娇嫩而羞怯的颜色最为般配。当然，但愿我没有想错，在这尽力隐藏肮脏与丑陋的世界上，你就像檇李花和细嫩柳丝一样，依然清爽洁净。
　　
　　那只白鹤再没有来过，或许来过，我没有遇上，而这条河，因为白鹤来过，应该有了一些灵光，只是，没有多少人看到而已。就像颠沛流离的人，消瘦了许多，河的体量早就开始大幅萎缩，真的就像过得不太痛快的日子，也像一个干瘦的老头走过漫长而艰难的岁月，河流也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走过曲折且坎坷的河床。我知道，在春季里怀想夏季里大河涨满的情景不大适宜，而更远一些的秋季，河上搭过的濛濛的平流雾，就像我的中年和你的少年一样一去不复返，再苦苦回想多少回，少有欢愉，多有感伤，但归根结底，终究都是枉然。河道被一场大水冲荡以后，变得跟沙漠一样干燥，凌乱。这样的河床上空，悬浮着蒙蔽城市上空多年的那种迷蒙的尘雾。经年累月，在河道里作业的挖掘机理直气壮，趾高气扬。真是沧海桑田，一条河流的底，居然见天日了。
　　
　　又到三月了。我当然没有忘记，你是一只好鸟。麻雀，斑鸠，乌鸦，喜鹊，然后，燕子会来，你也会来。从这个春天开始，我有的是时间和心境在春天依然空旷的绿野里行走，不为遍访仙踪，只为追忆一条曾经汹涌澎湃的河流，追忆岸上的庄稼，树木，房屋，道路，以及晨兴夕止的人和牲口。
　　
　　时至今日，我也只能说你是一只好鸟，其他的溢美之词，我就不多说了。当然，不会有贬抑之词，这是我的底线，我不能把你和言而无信的骗子和口是心非的伪君子们混为一谈，至少，现在，说你清爽洁净，你依然当之无愧。
　　
　　我曾感怀于河流的衰老和白鹤的不复回还，曾经怅然于村庄的悄寂和田野的残缺。但现在不了，那是我该关心的，却不是我能够尽以匹夫之责的。世界从来是少数人的舞台，这世界上的多数生灵都像身不由己的提线木偶，各种精彩表演，只是把自己感动了，把看客糊弄了，却很少有人注意到，提线者们的成就感和幸福感，才是真实生动的。
　　
　　之所以说你是一只好鸟，是因为你茫然飞翔到一个笼子口外的时候，果断改变方向，飞向别处去了！从那个春天开始，我就在祝福与失落混合起来的怪味熏陶下不再染发——衰老，的确是在一场温柔脉脉的告别中开始的，但我必须接受它。
　　
　　去年初夏，我隔着窗玻璃拍摄到了一只杜鹃鸟，它是到我养植水仙花的盆里来喝水的——水仙花早已凋谢，堆着石子的盆里聚了一些雨水——是一群，竟然因为争夺先饮权而发生了争斗。强者赶走了其余。按下快门，我心甚悦。但它后来的表现又让我心生芥蒂，它喝足之后，竟然无所顾忌地洗起澡来！
　　
　　看来，蛮横，冷酷，贪婪，并不仅仅是人的专属，同样显现于别的活物。贫弱者续命的东西，在强权者那里只是可以挥霍无度并以取悦自己的天物，而诸如此类，在我，入眼入心以后，暗自嗟叹，佛陀的慈悲是多么的不完美！一介凡夫的惜物情怀又何以消弭无法圆说的种种苦厄！
　　
　　你是一只好鸟，但你此生终究难以逃过前方世界里无形的网罟。你的自由无羁，正有贪婪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们一直在觊觎你丰厚的家资，你饱满的美色。那些假仁假义的家伙，欲火焚心的时候，甚至不知道究竟最想得到你的什么，究竟是你的万贯家财，还是你白嫩丰满的身子；你明明知道他们都是骗子，色鬼，恶棍，贪得无厌的悭吝之徒，但你不但无法逃离他们的势力范围，而且还得装出信任他们的样子，并在他们的地盘上，以他们的规矩，谋一个职业，勉为其难地现出认真谋生的样子。你的家财是你的祖上挣来的，但到你这里已经所剩无多，你只是保有一个富豪后人的空名。你也知道你祖上的家财是如何流失的，但你不能说，那是你身边拥有最大势力的恶人们致命的隐私，一旦有所泄露，他们会跟你拼命。当然，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拼完你的命，一切纷扰才宣告结束，他们才能继续保守他们发家的秘密，如掩耳盗铃者那样，以为不再为世人所知。而这一切都不会公开发生，毕竟，那些恶人口口声声都在说他们是遵王法守规矩的，因而，你千万不可坏了他们的规矩而授人以柄，一旦被他们抓住把柄，你赶上的一定是一场灭顶之灾，毕竟，他们的做事风格，距离“老子说了算”和“莫须有”从来都不是很远的，何况一旦真有！
　　
　　你常慨叹街边那棵老树上黑黢黢的鸟巢在城市里太缺乏美感，但你不必亲手摧毁那个即将倾覆的鸟巢，鸟巢所在的大树已经枯死多年，所有的事情，只欠一场大风了！每次经过那条街，你只需躲得远一些再远一些，别让倾覆的枯树和朽巢砸伤，那就是相当的贞、吉了！这是类似于危墙与乱邦的话题，你明白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是说，人与鸟，说到头来都是那么回事。只可惜，更多的鸟，终其一生，都在为三餐口中之食而忧思不绝，有些，得不到食物饿死了；有些，在争抢食物中斗毙了；有些，囤积太多让人红眼，遭到谋*害了；还有些，吃不饱也饿不死，他们死于永无尽头的过度劳碌……他们空有一双翅翼，顾不上飞翔，忘记了天空，荒疏了御风而翔的乐趣，有限的大地拽牢了他们的双足，他们因此无缘无限的天空……
　　
　　砸毁佛像，烧毁佛寺，这些事都是他们做的，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把他们自己变成新佛。这个，也是那些过得并不如意的信众们迫切需要的：以前的佛像求之不灵了，那就换一尊吧，换一尊，情况或许会好一些——果然，新佛像总是愿意让自己现出佛光普照的样子，并且总是不失时机，尽量多笼络可爱的虔敬者和笃信者们，香火旺盛毕竟是莫大的好事！
　　
　　说你是一只好鸟，多半因为你是有家传教养的。面对你朝着权、利趋之若鹜的人流，你独立道旁安静等候喧嚷与盲动过去的样子好看极了，虽然不能溢美你俨然不食人间烟火，但完全可以称颂你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不随俗鄙之欲，不效屈躬之力，不言阿谀之词，不图虚妄之名，不谋熙攘之利，不从非我之威。别人说你志业安稳，衣食无忧，人又漂亮，特别是你亭亭玉立如初秋银杏树的样子，太让我心驰神往！众鸟之中，你简直是一只非同凡响的好鸟！远远观赏，就已经治愈一切了，又何必旦夕朝暮，交于言语及其余。受你的鼓舞，我只相信，春天一来，你一定来！你是一只好鸟，因时而动，缘志而生。你是最可信赖的风标。你的存在，让我对这个世界依然抱持信赖。
　　
　　沧海桑田之变没有人躲得过，但因为你享有水德，我与众鸟的未来，以及万物复生，都仰仗你了！
　　
　　我相信这一天不会遥远，我想我应该相信这个就像相信春天。
　　
　　桃花节和桃花都过去了，阳光越来越有夏天骄阳的劲道。就像许多怀春且伤春的人一样，我原本想留住一些什么，但我很快放弃了这个天真的想法——总是不由自主沉于妄念的毛病，该改掉了。我只需记得，你是一只好鸟；不是画眉、鹦鹉之类，而是云雀、白鹤之类，反正都是我不可企及却可以仰望的。我喜欢这样，惟其如此，我才有更多的时候与更好的心境抬起头来，仰望天空，把地上的一切愁烦和失意一一忘掉。
　　
　　跟我一样，你也被这个迷恋镜花水月的时代祸害了。假话大行其道，你，我，因此困于真话的囚牢。我们都被善于表演的无良之徒们挤出来了，地上到处芜杂肮脏，无处可去，只好仰望天空了。有人指责这种不现实的做法最终会害了自己，我就说，太现实的心思和作为，我早就受够了，反正都是没有出路，那就不如反*叛一回抗*拒一下，在疼痛中发出几声愤怒的喊叫，以此证明，我跟别人不一样——夜的极度漆黑和过于漫长是一宗罪，那些罪恶必须受到痛陈。有人却害怕了，生怕黑夜因此被激怒而变得更黑。我说，不会的，天亮是必然要发生的事件，心惊胆战恐惧绝望的是黑夜才对。我还对那些胆战心惊的人说，我有一位挚友，她是一只好鸟——我说的当然是你——那只好鸟是我最好的精神伙伴！然后，他们就集体缄默了，并用他们牢固的缄默，把我隔离到他们的圈子外面。
　　
　　春色是令人心旌摇荡的，你这只好鸟又给春天增添了更美的颜色，我的信仰变得更加坚定，我对自由更有信心。大地上的景观，要改变了。
　　
　　有人问及，我总会说，你是我的朋友，也是一只好鸟。从这个春天以后，我的心真的更加自由，这里面，一定有你的相随相伴。除了造物的演化不可抗拒，人的种种不合时宜的用心与荒唐可笑的行为，真的不算什么。若干年后，一定会有人说，一些恬不知耻之徒死去多年，春天依旧明媚光鲜；有人偶尔从网络里翻找出我的文字，他们一定会惊叹：原来，那时，这世间竟有一只好鸟！

      

幸福小草

陇南已经春暖花开，网络看着油菜花开得好美，羡慕你们能早遇见阳光明媚。
鸟过留声，能让人称赞的终究会留下，亦如那些拼命为人民谋幸福的……

幸福小草

这文已下沉，我给李老师顶起来。

秋实声像

      本文语言形象鲜明，生动准确，情感丰富而真实，美文佳句，可圈可点。问候创作辛苦，远握！

李兴文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3-3-17 16:14
这文已下沉，我给李老师顶起来。

我早就感觉到一种萧索气息了，9都在我的预料之中。谢谢小草！

李兴文

秋实声像 发表于 2023-3-17 20:22
本文语言形象鲜明，生动准确，情感丰富而真实，美文佳句，可圈可点。问候创作辛苦，远握！ ...

这里已经流失了许多资源，包括有品位的读者和有想法的作者。这也符合当下种种，该散场了，留到最后最尴尬！谢谢秋实文友！

秋实声像

今早，我把我的个人签名改了：“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是鲁迅先生的一句话。
一场大戏就要散场了，留下的就是那可歌可泣的感人情节。
鸟儿是无辜的，没有坏鸟啊！
春天依旧在，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xam720

文章内涵深邃，见解独到，有悲悯情怀！问好！

何叶叶

文章题目独特，文章内容丰富有内涵。每次看李老师的文都有一番感触。赞！

李兴文

何叶叶 发表于 2023-3-20 16:10
文章题目独特，文章内容丰富有内涵。每次看李老师的文都有一番感触。赞！

何叶辛苦了！
最近我在考虑是否停笔，退休了，我想开始另一种生活。

临沂风铃

来读李老师佳作！文章深沉悲凉，有麦秀黍离之感。该来的总会来。且作壁上观。

李兴文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23-3-21 15:22
来读李老师佳作！文章深沉悲凉，有麦秀黍离之感。该来的总会来。且作壁上观。

但愿所有期待都有价值，谢谢风铃！

陌小雨

看了李老师的文，感触很深，一只好鸟诠释了文章的精髓！

李兴文

陌小雨 发表于 2023-3-22 22:56
看了李老师的文，感触很深，一只好鸟诠释了文章的精髓！

谢谢小雨，即颂春祺！

云馨

麻雀，斑鸠，乌鸦，喜鹊，然后，燕子这些春天的生灵，是人类的伴旅，也是报春的使者。

李老师此篇写得有深度，赏 读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