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好色之徒的春天

李兴文

　　天气陡然转冷，实在是辜负了令人期待的“春分”。关于传说的春暖，也便是一如既往的落空。就像世界上那些喜欢发重誓的人，发誓的时候，内心在悄悄打颤，发过之后，就想如何从恐怖的誓言中尽快脱身。过于坚硬的誓言根本不能说服自己的心，当然也不能说服别人的心。结果，当然就是只留下誓言的语音外壳，而把誓言的精神质地，全部转嫁给想听誓言的人。造物，人，都很难避开系统性漏洞所致的残病。对于过于坚硬而没有丝毫妥协余地的东西，一心想有智慧的人，自然不会偏听偏信。
　　
　　感到手指发冷。原来外面一直在吹大风。风声令人惊惧，仿佛注定要发生的灾难，很快就会发生。又一场雨，在低悬的灰色云雾中蠢蠢欲动。
　　
　　本想听几首火辣情歌暂为消遣，但播放器推出的全是软绵绵干巴巴的矫揉造作之音。看来，传说很强大的大数据分析系统，并不能准确猜中我此时的心境。
　　
　　我想，这个日子，我要与预想的辉煌与典雅无缘了。此时此刻，充斥耳鼓的，是一辆柴油三轮车发出的爆鸣之声——确乎是声势浩大的扰攘，霎时，无边的落寞就被炸成遗迹，以毁坏性的方式，记录一场灾难，简直要趋于永恒。
　　
　　从喧嚣与寂寞的混合物中站立起来，原来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喧嚣与寂寞本属同一种材质，喧嚣是在驱逐寂寞，寂寞是缺失了喧嚣的空壳。被夹在两者之间，或者，身体与心念的边界被它们相互侵凌所生的浑浊物模糊，到底是什么感觉，真不好说。
　　
　　时间是午后不久，天色阴沉得仿佛被人泼洒了已经成为废物的洗涤物。音乐，听不下去了，转而侧耳聆听柴油三轮车此起彼伏的炸裂声波。这让我想起多年前我在博客上写的一个帖子：搭载中小型柴油发动机的各种载重车辆，简直就是环境污染机，它们一路狂奔的时候，所产生的严重噪音，抖落的大量粉尘，以及，柴油未经完全燃烧就喷涌而出的黑烟，让人惊心动魄。很快，帖子和我一并遭到一些人的攻讦，说什么“你应该同情底层弱者，每一个三轮车司机的背后，都有几张口嗷嗷待哺！”“M国的环境污染问题也曾相当严重，你怎么不说？”以及，“发展，总是有一定代价的，你不要给建设成果抹黑！”……许久以后，终于冒出一个低低的却很老成冷静的声音：“环境问题本来很大，但放到你那个小县城里，就不再是问题了！再说，在一个道德站位永远高尚的群体里，任何批评那些道德的言论都有罪！”我才恍然大悟！并向这位冷静理智的网友深深致敬！
　　
　　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敢贸然对我所憎恶者指东道西，我怕负罪，或者害怕被高尚道德的浊流所淹没。
　　
　　当世界不能明以是非曲直而人人只从个人情绪和道德站位出发的时候，于个人而言，选择沉默并不符合正义，却是对的。
　　
　　在誓言和假话的荒漠中，像一株无法言语的梭梭草那样一生萎靡，实在憋屈，却也必须是匍地而生的物种，一旦试图像一棵树那样站立起来，首先遇上的一定是带着超大群体标志的大风。那样的大风就是专来摧折地面上的突起之物的，它们的使命就是制造高程度的平均。大风时常狂吹的地方，处于平均群体中的所有个体，可以最大程度免受其害，而任何形式的独立，突出，都有罪，是要遭受所有矮小的攒聚之物共同绞杀的。甚至，即便还有一些保留着自己想法的个体，也不能随便现出试图超凡的表情，必须保持沉默。
　　
　　才读了几页的书，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
　　
　　在屋里发现第一只爬虫后不久，又发现了第一只飞虫，但这些都是在麻雀、杜鹃、斑鸠再次开始喧哗之后，在我家中现身。经冬复历春，许多人已经忘了那场昏天黑地的大病，忘了曾经的惊心与绝望，焦虑与迷惘。我却没有忘记大病留给我的遗患：再也不可像从前那样纵情于酒，无法倾泻时时涨满的激情。仿佛被抽离，仿佛被盗窃一空。更有甚者，语无伦次，或者言不由衷，然后，被别人吃惊的神情弄得更加吃惊。
　　
　　冬天将尽的时候，一种暗流悄悄涌动：要识趣，要逢人就说天下不曾有病。现在，春天将尽，新的使命又来了，要逢人就说，天下无病。除了病，有些事情也不能进入言语乃至文字的监控区，比如穷。
　　
　　飞虫和爬虫突然都在春寒中隐踪。鸟叫声依旧，却敌不过柴油三轮车发出的阵阵爆鸣。稍许的安静，必须等到街灯点亮时分。爆鸣声没有了，但鸟鸣声也没有了，好像被爆鸣声挟持或驱逐。路灯虚弱的黄光不能照暖连场夜雨，它们只照亮地上的潮湿。恍惚之际，错觉就闪现了，绵雨仿佛奏响了秋天的韵。也不能一直独坐在家里。举一把伞，雨中独行。车辆就像玩具一样来回飞奔。再也听不见车辆声音的地方，终于可以聆听清冷的雨声。初花，新芽，嫩草，以及呆立着荷梗的池塘，承领雨点的摩挲，发出低微的沙然之响，以一种平庸，取代另一种平庸。
　　
　　当没有言语交割，不论黑夜还是白天，城市好像总是四下无人。这是一种伟大的嘲弄。退休之前，把退休的日子想象得太过于光明，真的退休了，才明白过来，解除了作息时间概念的束缚以后，熙来攘往的，除了少数忙于公务者，便是购物买菜的家庭主妇，陪读的闲隙里观望街景的老头老妇，待雇的零工，无业者，流浪者。声色俱厉的，是衣着招摇且十分投入的广场舞者，独此一族，众议颇多。这也难怪，她们都是按时按点接送孩子的少妇，接送的空档里，尽情跳舞。
　　
　　忽然想起那一本蒙尘的书。如今在我，书本居然再也不是打发时光的主要方式，也不再牵扯灵魂什么事，并且，有无皆可。我却不以为过——有什么过错呢，读书催人奋进，依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大好时光，过去了。在那些貌似无忧的闲散者，书本更是平凡一物，不读书也能挣来更多的钱，过得还比读书的人好得多，何必读书——世间让人始料未及的许多荒诞，就是这样水到渠成的。
　　
　　掠过心头的凉意，却非源于依然严厉的春寒。
　　
　　一百多年前，贡院的门永远关上了，可怜天下无数学子，只收得几丝无奈且独然的苦笑，摔给世间几声愤愤不平的抱怨，人生志业，必须另想办法了。时光流转，轮到我，是在动如悬箕的年代读书；穷怕了，饿怕了，一心想的是能够凭此吃上“供应粮”。幸逢由乱而治，有人给莘莘学子铺了一条很宽的路，学子们欣然！读书终能改变人生，当然要读！更多少子继往开来，潜心苦读十载，一朝功德圆满。铺路人和行路人，皆大欢喜，人生逢此良机，实在可贺可喜。
　　
　　不成想，读书之道，学门依然广纳学子，但出了学门，再无下文，志业没有着落，虽不能说书白读了，但读而无业的现实实在残酷。学门未关，“贡院”尚在，有功名，无功业，堂堂书生，无以家为，亲临又一场莫大的嘲弄，亲自上演一段怪诞的历史！
　　
　　原来，读书也要看运气，要看是否生逢其时！焚书，还是尊儒，只是个别人一念之间的事。
　　
　　有人批评说，学以致用是读书最大的不幸，亦乃学术不出巨擘，科技不出大家的主要桎梏。然则，若论以生存第一位，就业万事先，就业必应考，应考必读书，不想专注于读书的实用性，实在太难！至于巨擘大家之类，与太过实用的读书动机，毫不相关，只好暂置一边。此乃又一荒诞！
　　
　　而当就业应考这道门也于实际上的僧多粥少而名存实亡了，又何异于贡院之关张，文士之茫然！
　　
　　天量财力，亏于一旦，却不知是什么力量，惊破了一场宏大梦幻。很别扭的，现在是被迫脱下早已褪了色的长衫的时候了——难道还想站着喝酒而不屑与短衣帮为伍吗？
　　
　　只有更魔幻，只有更荒诞！
　　
　　太沉重，与老来生命大不相宜。做一个好色之徒，行摄春天，看看大造物恩赐的明媚鲜艳，远胜于劳心费神于那些平庸的内里和晦暗的肌肤——于人世间寻找一个内外俱佳的红颜太难太难，相比之下，春花入眼入心，更为简单，至少，它们不会像一些人一样外相美艳而内秀荒芜，而让人无趣，疲倦。
　　
　　造化之美，不必考以实用，观而愉悦，是人最大的收益，而事实上，它不属于人，人不属于它。美与审美，其中秘密，不外乎两无所企。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此语若以离却世乱忠于本心解，似也可以。
　　
　　春天，做一个好色之徒，不失时机，徜徉于美的形色里，世间若干苦乱，也便终得有解，虽然解脱过程是短暂的。
　　
　　悦而不从本心，是不悦。悦而随心率性，其乐无极。
　　
　　春天，好好抚慰病害之躯，让它康健起来。作为一个任性之徒，一定记得，本是好色的。


      

何叶叶

题目给人眼前一亮。确实春天各种景致都那么迷人。谁不喜欢迷人的景色呀。

李兴文

何叶叶 发表于 2023-3-31 13:49
题目给人眼前一亮。确实春天各种景致都那么迷人。谁不喜欢迷人的景色呀。

明媚鲜艳，虽然时日无多，但毕竟有！恰如人逢放逛无羁至乐时刻，必然尽情为止！

李子四

社会问题我们没法解决，看年轻人了。
在春天里做个好色之徒罢。

童心是

春天啊，谁不好纯色（春色）~~~~

童心是

欣赏学习李老师佳作~~~~晚上好朋友~~~~~~~~~~

李立红

虽然满腹的不合时宜，还是放不下春天的多彩。
走出去，看看春天，心情会很好

李兴文

李立红 发表于 2023-4-3 19:18
虽然满腹的不合时宜，还是放不下春天的多彩。
走出去，看看春天，心情会很好

参加大合唱的人太多了，那就让我发出独特的不合时宜之音，以便不同于高品质的平庸！

李兴文

李子四 发表于 2023-4-3 11:05
社会问题我们没法解决，看年轻人了。
在春天里做个好色之徒罢。

把问题揭示出来，引起痛感，总会有希望的。

李兴文

童心是 发表于 2023-4-3 17:25
欣赏学习李老师佳作~~~~晚上好朋友~~~~~~~~~~

谢谢，祝童心是文友体健笔丰！

高广永

在这桃红柳绿的时节，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李兴文

高广永 发表于 2023-4-4 08:31
在这桃红柳绿的时节，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大量同质的泛泛之谈中，这种话语很有境界！

文珺

虽居斗室，却胸怀天下。充满忧虑的内心，是很少有人能懂的，但似乎，李老师也无须有人来懂，只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自娱自乐罢了。或许写得久了，还真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呢。

李兴文

文珺 发表于 2023-4-5 20:01
虽居斗室，却胸怀天下。充满忧虑的内心，是很少有人能懂的，但似乎，李老师也无须有人来懂，只在自己的文字 ...

用最适合自己的方式完成表达，这是我能做到的，能不能被更多人接受，我就无能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