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是不是哲学?这是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之所以不易,是因为“哲学”这个词本身就是舶来品,定义权在希腊,解释权在西方,那么,在中国,我们要把某某学问称作“哲学”、把某某人称作“哲学家”,是要接受西方的检阅的,就像狗不理包子,不管别人做得多像狗不理,或者做的包子比狗不理都好,只要天津狗不理包子铺不承认,那就不是狗不理。所以,关键看我们自己是怎么认识的。还有一个不易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坚定认为儒学是哲学,同时,另外一部分人,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们都坚定认为儒学不是哲学,水火不容。所以,本文不想证明什么,只是用于与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人交流。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澄清两个问题,一是孔子与儒学;二是哲学与思想。
有些偏见认为,儒学就是孔子的言论提炼的学说,这显然抹杀了儒学的作为一棵参天大树的存在。孔子作为儒学的创始人,这毋庸置疑,但孔子不是儒学的全部。我们所谓的儒学,是以四书五经(过去叫四书六经,今缺《乐》)为根系和主干,以后世注疏和立著为枝叶的一棵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树。向纵远推,还应该将老子的《道德经》纳入其中(至少是部分纳入),因为孔子早年曾多次拜访老子并无比敬仰地教诲弟子:“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乎?”足见老子对孔子学说影响之深。
再说思想和哲学。不妨搬出其定义分析。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说,是对世界基本和普遍问题研究的学科,是关于世界观的理论体系;思想是是客观存在反映在人的意识中经过思维活动而产生的结果或形成的观点及观念体系。显然,思想是哲学的基础,思想是鸡,哲学是蛋,思想是对世界的认识,哲学是认识的总结和延伸,是对思想的思辨和推理。 有了以上两个基础,我们就可以继续推论。
一般认为,《论语》是孔子的学说核心,而《论语》的核心则是“仁”,孔子由“仁”形成一整套观念体系,是“天垂象”的客观存在反映在其意识中经“圣人则之”产生的结果,这是不是思想?按照思想的定义,当然是思想,也就是说,孔子起码是思想家。作为思想家的孔子,没有上升为哲学家,是他的以《论语》为代表的思想主要围绕如何建立基本社会秩序进行论述,是“人文学”和“社会学”,没有拓展成对整个世界的观念。所以说,孔子不是哲学家,有其道理。
但我们不能因此否认儒学不是哲学。实事上,由孔子思想体系的内核产生的《大学》《中庸》《孟子》无不开启了对世界观的追问之路。《大学》在“格物”,试图由人及物,由物衬人,寻找世界的普遍规律,劝人遵循天理(即世界的普遍规律);《中庸》则将天理直接导入人生,天理是“中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而《孟子》更是胸怀天下——“天之所载,地之所附”之间——将人之“仁”推及世界,主张天下“定于一”,天下以“仁”为本,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教诲人们要按世界的本质规律做事,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其“道”,也就是世界的本质——这不是世界观是什么?可以说,紧随孔子之后的“三圣”,已经形成了以“仁”为核心的世界观,只不过这个世界观被淹没在“人治”的光影中忽隐忽现罢了。而且,就孟子本人来说,还是著名的思辨家,韩愈评价:“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说明孟子是通过思辨的方式建立儒学的哲学基础的。
对于儒学的根系和主干,不能不说《易》,单从其以整体的视野认识和把握世界的格局,以“天人合一”的思想阐述世界普遍规律的方式,它就是哲学,而且通篇变易的思想,否极泰来、物极必反的辩证思维,可以说《易经》就是一部辩证法,同时也是对哲学三大定律之“量变到质变规律(易经每卦六爻,从初爻五爻之变,是量变,六爻变则为质变)”“否定之否定规律(变卦之变卦模式)”“对立统一规律(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实事阐述。如果说《易经》不是哲学,那世界的哲学就不应该有辩证法。说《易经》是朴素的辩证法尚可接受,但说它不是系统的辩证的世界观,恐怕黑格尔也不同意。
再往上追溯。《道德经》干脆是对世界本源的直接追问,更是对天地、万物、人生运行规律和原则(即“道”)的直接论述,随便摘几句“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得一以为天下正”“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哪一句不是对世界观的论述,哪一句不是对世界本源的探究,哪一句不是对事物普遍规律和运行原则的解释?且不说老子所论对不对(没有一部哲学不被争论的),单从其取宇宙的尺度说,如果这不是哲学,世界还有哪一门子哲学和哲学家可讲?是思索“我们的需要是越少,我们越近似神”的苏格拉底吗?是劝导“肉体是灵魂的监狱”的柏拉图吗?是说出“放纵自己的欲望是最大的祸害”的亚里士多德吗?相比同时代的中国先哲,他们的“哲学”只能是哲思,或者是进入哲学的方法。
往下追溯。儒学从西汉的“独尊儒术”到隋唐的“儒释道合一”,至北宋,儒学得以发扬光大,无论程朱理学(以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为代表)还是象山心学(以陆九渊为代表),都以四书五经为源头,集历代注疏于大成,系统阐述了儒学的思想体系,并寻根问源,站在宇宙的角度,认识世界,描述世界,观点虽异,确是鲜明的“客观唯心主义”和“主观唯心主义”,程朱主张“理”(一切服从天理,即客观唯心),陆象山则主张“心”(一切服从本心,即主观唯心),并各自建立了庞大的理论体系。我们不讨论其观点的正确性,就其体系本身而言,他们都具有一贯性,是清晰的世界观的阐述和自我完善,是对世界基本和普遍问题的研究成果,是关于世界观的理论体系,当然更是所谓的哲学。而两个学派在鹅湖之会以及其后多少年进行的旷日持久、声势浩大的“朱陆之辩”,其思辨性、其影响力,在世界哲学史上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儒学不是哲学,那只是哲学世界瞎了眼。
哲学是认识世界的学问。而中国的先哲们认识世界只是手段,重要的是为了改造世界,中国的哲学家同时更是社会学家。基于此,中国的哲学的确被更重实际更为庞大更加灿烂的“人文学”和“社会学”掩去了光辉,就像我们看到的,儒学的哲学体系降成了“人文学”和“社会学”体系的“概论”。但是,如同太阳普照时群星无光,但星星客观存在一样,我们隔开儒学的人文和社会责任的耀眼光芒,其哲学体系也会熠熠生辉的。
中国的先哲,历来把哲学作为“人文学”和“社会学”的陪衬而不是像西方那样奉为至宝,这也难怪许多人认为中国没有真正的哲学,尤其是儒学。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清楚就行了。西方人固执地认为馒头(对世界观的思辨)才叫面食(哲学),我们蒸出了包子——既有馒头的特性又加了肉馅,更珍贵也更香——他们不承认那是“面食”,那就随他们去吧,我们知道那是更高级的哲学足以,叫个什么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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