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古书话“朋友”

唐僧没有肉

　　闲来一杯茶，对窗读《世说》。除了工作，这几乎就是我的日常。


　　荀伯巨的故事早就听别人谈论过，但茶余酒后的谈论总觉得浮浅远不如摊开书页静读细思那么入心。短短几行字读完，内心竟有点感动。我不由合上了书本，立身，长长吁一口气。


　　好像很久没有感动过了。久到遗忘，久到怀疑自己失去了感动的能力。


　　我也不清楚从何时起曾经柔软的内心被堆积的日子磨砺得越来越粗糙、生硬，感动似乎成了人世间稀缺乃至奢侈的东西。


　

　荀巨伯远看友人疾，值胡贼攻郡，友人语巨伯曰：“吾将死矣，子可去。”巨伯曰：“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荀巨伯所行邪？”贼既至，谓巨伯曰：“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我身代友人命。”贼相谓曰：“我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遂班军而还。一郡并获全。

　　荀巨伯去探望远方生病的朋友，倒霉的是，正赶上胡人攻打该郡。朋友说，我都快死的人了，别管我，你快跑吧。荀巨伯不走，说，我大老远跑来看你的，你生病不说，这个时候抛下你逃走，你觉得这是我荀伯巨能做的事么？胡人发现他俩后，当然很惊讶。他们望着荀伯巨说一郡的人都跑光了，你傻呀，为啥还敢留在这里。荀巨伯回答：“友人有病不能跑，我不忍心丢下他独自逃命啊，你们如果一定要杀人，我宁愿用我的生命来换朋友一条命。”


　　感动么？


　　别说你感动，连破城的胡人都感动。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留下一句长长的感慨：“我们这些不懂道义之人，怎么有脸攻打如此重情重义之地方！”


　　他们不仅没有杀荀伯巨和他朋友，竟然从已被攻破的城里撤军，全城老百姓也因此得以保全性命。


　　以前读《史记》印象中有个“赵氏孤儿”故事，由那个故事并记住了一个成语“义薄云天”。我觉得这大概就是朋友境界的天花板。


　　公孙杵臼和程婴付出巨大代价救下的赵氏孤儿最终复了国，公孙杵臼和程婴也因此而名垂青史。那这位荀伯巨又是何人，他的朋友后来又有什么故事？


　　没有。没查到荀伯巨，更没查到他朋友姓甚名谁。喜爱八卦的《世说新语》除了这个故事，再也没有关于他们的文字。


　　好像不合《世说新语》的调调呀。印象中它所收录的可都不是一般人，要么出身显贵，要么节操高尚，要么做出一番功绩……这荀伯巨和他朋友既然再也找不到其它的痕迹，最大可能他们就是草根百姓，除了这个故事记无可记。


　　可就这么一个平庸之人，刘义庆这一班子人怎么就把这件事收录进《世说新语》？只有一个解释：他们也被感动了，觉得必须让后人记住这个名字！


　　也就是说荀伯巨就因为这个故事而留下了名字，只要文字不灭，人类不死，我想这个名字可能会永远流传下去。


　　在常人看来，“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人性都是自私的，别说朋友，就是夫妻、父子和兄弟也不过如此。


　　可荀伯巨却给“朋友”另外一种注释，这种注释让“朋友”有了金属的质感、太阳的光泽和兰草的气息。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见惯了“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锤”的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用《红楼梦》中话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时，谁家不是一呼百应影从云集，可一旦时了势到头来也不过“树倒猢狲散”，“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茫茫大地好干净”。


　　除了荀伯巨，《世说新语》嵇康临终托孤于山涛的故事也无法忘记。


　　要说挚友临终托孤也算是佳话，更何况嵇康和山涛同为“竹林七贤”精英中的扛把子，性相投，才相吸，情同兄弟。要不然嵇康也不会略过他的亲哥哥嵇喜而把一儿一女托付给山涛，从嵇康这角度说，那得是什么样的情谊和信任？


　　可问题是就在一年前嵇康把山涛骂得狗血淋头啊，一纸《与山巨源绝交书》把山涛死死钉在耻辱柱上，公告天下，岂不比割袍断义更彻底？


　　但嵇康就这样做了，“巨源在，汝不孤矣”，换成今天大白话，只要山公在，你们就不是没爹的孩子！


　　谁给嵇康这样的底气？


　　更令人意外的是山涛竟然真如嵇康托付的那样，待嵇康儿女如同自己亲生的子女，风风光光嫁闺女，又把嵇绍推荐给晋惠帝进入仕途。如果我们联系嵇康写给嵇绍的《家诫》推测，山涛这样做完全合乎嵇康的意愿。


　

　山涛，字巨源，河内怀人也。父曜，宛句令。涛早孤，居贫，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庄》《老》，每隐身自晦。与嵇康、吕安善，后遇阮籍，便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康后坐事，临诛，谓子绍曰：“巨源在，汝不孤矣。”（《晋书——·山涛传》）

　　好一个“巨源在，汝不孤矣！”就算嵇康在世，对待子女也不过如此。


　　这样的朋友，别说多，能遇上一个就是上天极大的恩赐。


　　写到这儿，我不禁又想起月考试卷上的文言片断：　　

夷简诉仲淹越职言事，离间君臣，引用朋党。仲淹对益切，由是落职。知饶州。集贤校理余靖上言：“仲淹以刺讥大臣，重加谴责，傥其言未合圣虑，在陛下听与不听耳，安可以为罪乎？汉皇、吴主熟闻訾毁，两用无猜，岂损令德？陛下自亲政以来，屡逐言事者，恐钳天下口，请改前命。”疏入，坐落职，监筠州酒税。馆阁校勘尹洙上书曰：“仲淹忠谅有素，臣与之谊兼师友，则是仲淹之党也。今仲淹以朋党被罪，臣不可苟免。”夷简怒，斥监郢州酒税。寻改唐州，馆阁校勘欧阳修贻书责司谏高若讷曰：“仲淹以无罪逐，君不能辨，犹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是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若讷怒，上其书，修坐贬夷陵令。时朝士畏宰相，无敢送仲淹者，独龙图直学士李纮、集贤校理王质出郊饯之。或以诮质，质曰：“希文贤者，得为朋党，幸矣！”
　　《宋史纪事本末·庆历党议》

　　宋代名臣范仲淹因直言进谏得罪权相吕夷简，吕夷简弹劾范仲淹并最终贬范仲淹到饶州。这个形势下聪明人谁说话呀，沉默是金，没人拿你当傻子，范仲淹得罪的可是吕夷简！没想到就是有几个不知好歹的大臣为范的事冒死力争。第一个出头的是集赞校理余靖，他向皇帝进言说范仲淹一心为公，就算你不听也没必要怪罪吧，赶紧收回成命，不然以后大臣们谁还敢说话？一番话数落得皇帝双羞又恼，结果余靖被贬。事儿到这份上明摆着，范仲淹的事儿都别啰嗦了，就这样！没想到的是又蹦出来一个人，馆阁校勘尹洙。如果说余靖劝谏属于委婉含蓄，他则是直截了当：“我跟范仲淹亦师亦友，按今天话说那就该算朋党，既然范有罪，自己也不能苟免。”好好好，成全你，贬！欧阳修直接修书责骂谏官高若讷：“范仲淹无罪而被贬，你作为谏官却不能为范辩护，怎么还有脸出入朝廷，难道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一事吗？”


　　好家伙，这欧阳修可是做过知贡举的人啊，妥妥的文人领袖，谁想到他竟然口出恶语直如村妇骂大街。看来真急了！都说“文人无行”，这几位宋朝文人却显露出风骨，简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前仆后继。结果，欧阳修被贬夷陵令。范仲淹赴任上路，朝中人士怕受牵连，相送的人寥寥无几——也是，事儿闹得这么大，谁还敢愣着脖梗子往前冲？只有龙图阁直学士李纮、集贤校理王质出郊外与他饯别。有人因为这件事还讥讽王质，你猜王质怎么说？


　　“范仲淹是贤能之士，能得以跟范做朋友，这是我一生中的幸事！”


　　范仲淹活到这个份上，别说被贬官，就算被流放甚至杀头，我觉得也值了。可反过来讲，如果范仲淹没有高尚的品操和真诚对待朋友的热心，他又怎么能够赢得朋友如此情谊？


　　投之以木桃，赠之以琼瑶。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单方面的友谊，即使有，也无法持续。


　　人家给你真心，你把别人当傻子。得嘞吧，你！

洛雨漁舟妙玉桌

人家给你真心，你把别人当傻子。

不，人家给我真心，我虽反应得慢，但我可以把自己当傻子。用平生之力，回报朋友这一束光。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事，但朋友的反馈给了我很多动力去做些有趣的事，同享小日子里的清欢。

唐僧没有肉

洛雨漁舟妙玉桌 发表于 2023-5-27 09:04
人家给你真心，你把别人当傻子。

不，人家给我真心，我虽反应得慢，但我可以把自己当傻子。用平生之力， ...

周末好。谢谢朋友阅读点评。闲读古书，偶有所得便零星记录，娱乐自己打发时光。

洛雨漁舟妙玉桌

唐僧没有肉 发表于 2023-5-27 09:29
周末好。谢谢朋友阅读点评。闲读古书，偶有所得便零星记录，娱乐自己打发时光。

喜欢老师这样的“闲”功夫。这样的零星记录里有自己发光的思绪点点，很容易吸引气味相投的朋友从远方而来。谢谢老师的分享！

刘彦林

感谢老师您再次发帖支持。问好。

叶小蘖

真心难得，愿友情地久天长。

唐僧没有肉

刘彦林 发表于 2023-5-29 11:18
感谢老师您再次发帖支持。问好。

谢谢刘版，麻烦您了。

唐僧没有肉

叶小蘖 发表于 2023-5-30 16:59
真心难得，愿友情地久天长。

欢迎朋友来访留痕，问候夏安。

刘彦林

《闲读古书话“朋友”》从读《世说新语》引出话题，通过历史上几个典型的实例，从多个角度诠释“朋友”的内涵，是一篇言之有物、引发阅读心理共鸣的文章；欣赏学习，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