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标题是大三学生请假回乡收麦。我这个人很少看抖音,快手和自媒体视频,结果这个标题跳出来,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画面上大概七八个年轻的学生背着简单的双肩包包,迈着匆匆的步履走向高铁站。人物很简单,画面很简单,没有表情,也没有旁白,就是这么一个朴素的画面震撼了我。
现在很多视频都在宣扬不正确的人生观,说什么现在的00后不恋爱,不结婚,不生孩子,不买房,不买车,不工作,就剩下躺平的事了。身边确实也有这样的例子。这个视频又让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青年一代的担当和责任,他们对父母的体谅,对艰苦生活的无畏,把我拉回到你些年我曾经参加过的麦收。
我的家乡在晋南汾河谷地,每年秋过白露,小麦就开始播种了,它们经过一冬天的孕育,第二年春天开始分蘖、拔节、杨花灌浆,最后成熟成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滚滚的麦田。成熟后的麦子麦芒像刺猬一样,麦粒已经抖干了水分,等着归仓。这时候一阵奇怪的风就能使成熟的麦子扑倒在地,不仅不利于收割,还能大幅度减产。一阵奇怪的雨就能使成熟的麦子迅速发芽,大半年的辛苦付之东流。
在家乡麦收绝对是一场战役,是一场浩大的人民战争。进入五月麦梢发黄,家乡的人就开始清场,铲去杂草,把虚虚的场子一遍一遍碾磨瓷实,没用的瓮拉来了,个个摆在场外灌满水防火。村子的电线杆上,树上,后墙,任何一个地方都贴满了“坚决打赢夏收这场战役”、“龙口夺食,颗粒归仓”等醒目标语。工人放假,学生放假,城里上班的人纷纷回乡参加麦收劳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小到五六岁的孩童,大到七八十岁的老人,能割的割,能拉的拉,什么也干不了的,就在后面捡麦穗。如果哪家的麦子来不及收割,亲戚朋友就会伸出援手。
时间拉着记忆的车辆一路狂奔了30年,很多农村的记忆就像遗落的麦穗一样,人生的过往如同收割过的麦田渐渐空空荡荡。我对农村的记忆基本上停留在麦收的每一个环节,它像一枚种子在我的血液里生根发芽,无论我行走到哪里,都不可能磨灭。
那一年我还在上高三,当时高考的时间是七月七、八、九日。一座座梯田上到处是熟透的麦子,我们村除了人均一亩五的水浇地,还有汾河边的滩涂地。我从学校回来取馒头,看见我家十几亩的小麦全部成熟了,当时我爸爸在机械厂工作,那么大面积的麦田里只有我妈一个人,是用镰刀收麦子。烈日当空,我和我妈两个人开始一镰刀一镰刀的收割。我记得累死累活割完一块麦子以后又面临着收割另一块麦子,这么多的麦子还要打成一捆一捆的,然后用一根绳子全部摞到一辆平车上。它非常之高,对于17岁的我来说,用蜗牛背着房子来描写,都太小了,我架在辕里边,从后面、左面、右面三面都看不到我瘦小的身板,而且黄土高原的路不是下坡就是上坡全靠人力拉着高高的小山一样的一车麦子去打卖场,接下来就是碾麦、起场,扬麦。这个活,就像看不到头的山洞,而我再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我急得痔疮就犯了,一边收麦子,一边哭。我妈问我哭什么,我说我再有一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了,我妈握着镰刀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让我去上学,把我推出了麦地。我背对着麦田骑上自行车,一边走一边哭,头也不回走到学校。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
我母亲不满50岁就患病去世了,多年的农村劳作使她透支了身体,每次看到麦收,就想起母亲带着病收割麦子,我就非常后悔,内疚得无法控制。曾经看到一个视频,说假如给你一个权利,让一个人复活,你会选择谁?虽然我知道这是假话,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竟然希望它是真的,我希望复活的是我的母亲,让我能够再一次在麦田里替她肩扛生活的艰辛,再割一次麦子,或者让她看一看今天的麦田已经不再用镰刀、草绳、小推车,不再去打麦场碾、滚、扬,联合收割机分分钟横扫一大片。
我无法想象那些年,我父母两人是如何把十几亩的麦子变成一粒一粒的麦粒,而我在后来的几年,因为上学没有参加过麦收,直到大学毕业后,那时候村子里已经有了脱粒机,但是还是用镰刀割,用推车把麦子从田里拉到打麦场。那些年,我的心里稍微踏实了些,麦收持续半个多月,我从未缺席过。
上世纪90年代的某一年,进入六月份,就是麦子成熟的季节,北方的天气特别闷热。我妈提前看了天气预报,确定未来将会有连续几天的阴雨。于是我妈和我爸还有我和我爱人决定在大雨前开始抢收。
那是一场跟雨赛跑的记忆。当时的天像蒙了一层雾纱,混沌,燥热。麦梢已经发黄,麦秆顶端还发青。开镰那天,很多村民还在麦田里套种玉米。我们四个人凌晨下地,一直干到天黑,十亩田的麦子全部割完。我爸在机械厂已经修好了脱粒机,当时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乌云,它们闷声不响,饱含水汽使劲往人间压,酝酿一场摧毁农民丰收果实的阴谋。等我们的麦子拉到麦场里进行脱粒的时候,近处和远处的天空就像打仗一样闪电雷鸣,炮火连天,接着暴雨像冰雹一样落下来,人根本睁不开眼。我爸用伞盖住电闸箱,脱粒机开始了轰鸣。我二叔也来帮忙(他们的麦子还在田里)。父亲和二叔拆开成捆的麦穗,往脱粒机快速运送,母亲和我爱人在前面挑开脱离后的麦杆。我用脸盆接住麦粒种入袋子中。雨很快就来了,越下越大,瓢泼一样。我们的身子全湿透了,麦秆泡在水里,打出来的麦粒全是水。到了十一点把湿漉漉的麦子全部脱离完拉回家里。此后雨一直下了五六天,晋南的很多麦子还在麦杆上就已经冒出了绿芽。人们无法下地,只要光着腿,踩着泥水,连割带拔,把发芽的麦子一捆一捆扛到地头。我尝过一口发芽的麦子做的馒头,极其涩极其苦极其粘,颜色发黑发青,没有韧性做面条几乎不可能。
每年到了麦收的时候,我都会放假回去帮助家里收割麦子,一直到母亲去世,一直到父亲娶了新妻,一直到我们这里的麦田地不再种麦子。我们对麦收的记忆就像一张陈旧的照片一样,永远定格在眼前,什么时候看到麦田,那些记忆就会如水汹涌。
之所以说麦收是一场浩大的人民战争,是因为它是全民参战的。在麦田里,邻家的大伯会送来一只水萝卜和一壶水;拉着麦子的车遇到坡度,就会有人上去推上一把;遇到打场,亲戚朋友一起参战帮助翻麦子,扬麦子,甚至晚上陪夜看守麦子。老弱病残的人家收割不完,会有亲朋好友一同去收割。粮食是农民的命,麦收是农民相互协作彰显友爱的最盛大的农事。它艰辛、漫长、煎熬,却充满着温馨的气氛,新鲜的希望和相亲相爱的守望。
点赞那些象牙塔中读大学,依然惦记着家乡收麦子的天之骄子们,我想他们在大学有肉有鱼有水果的饭堂里,大概不会随手扔掉咬了一口的馒头,不会淘尽父母的血汗钱,只为自己生活安逸吧。
如果时光之车能够倒退,我希望真的来一场麦收,来一场全民皆兵的麦收。敬畏天地,敬畏粮食,我们的孩子才会知道粒粒皆辛苦,才会体谅父母的不易,才会养成珍惜劳动果实的品质。走入社会才不再会想着躺平和啃老,才不再滋生出享乐和甘于平庸的思想,也才会感恩这个美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