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 · 离婚

草舍煮字

结婚·离婚

文/草舍煮字

　　又是个阴天，地面上稀稀拉拉点点湿印，又很快被地吸干。天上的雨似下非下的，那么不情愿。看不到太阳的位置，也不知道几点了。老王里里外外四处张望，这里看样子已经上班有一阵子了。婚姻登记厅里坐着十几对新人，没有一个是他这个岁数的。老王自认为老来帅，不跟那些俗人比。旁边那个办离婚的厅里人多一点，和这边气氛截然不同。但依他此时的心境，自己应该在那边。
　　
　　他当然不是来闲逛的，昨天他和前妻阿娟已经来过了。当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几个工作人员善解人意，审过了剩下的他们几对新人的申请材料，说明天一上班你们就可以直接来窗口领证了。老王和阿娟约好今天在这里见，这个时候却不见人。之前阿娟不配合他领证，老王费了一个多月时间，连哄骗带讨好，加上花钱收买她母子，拖到昨天又用公开她的私事吓唬她，阿娟才勉强同意，到了这里民政局又要下班了。
　　
　　为啥阿娟不肯随他的愿？老王和她领结婚证是为了和她离婚！
　　
　　领证窗口不用排队，他打算先领了再说。急急渴渴要这个证的是他，阿娟无所谓，可以说与她无关。领证窗口里，工作台上摆放着各种包装考究的喜糖，色彩造型赏心悦目，谁看见都眼前一亮，有摸一摸的冲动。喜糖显然是领证的新人留下的，老王前面的那个准新娘递进去自己的喜糖，一边赞叹一边拍照，工作人员一边递给她爱人两本大红的结婚证，一边喜滋滋地给他们道喜。老王没心思欣赏那些好看的纸壳子，更没有送喜糖的念头，倒是觉得民政局的人都要当心自己的血糖了。
　　
　　发证的小姑娘看样子岁数不大，长着一张娃娃脸，接过老王的身份证电脑读录，然后拿起一张表格，笑笑指给他看，说：“你爱人已经领走了，就刚才，你看这里有她签名。”
　　
　　“啊？”老王抓过身份证要去追阿娟，又转身恶狠狠地大声质问小姑娘，“谁让你给她的，我的证怎么能给她！”这话把小姑娘问愣怔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齐刷刷地射过来，两个保安也向他走来。老王躲过保安，悻悻地追出门去。
　　
　　二十多年前，老王和阿娟通过介绍相识，一个多月就结婚了。那个时候的阿娟，介绍人说得不差，长相身条十里八乡一枝花，确实很漂亮，老王觉得自己很幸运。那个年代乡下习俗结婚就是办酒席，相当于公告亲友邻里，大家都做个见证。很少有人在意领不领结婚证，就是领了证不办酒席也不算结婚。婚礼上只有老王的四阿舅不合时宜地问起，遭到周围的人一通奚落，可见那本硬纸头在人们心里没多少分量。不过，结婚前老王还真想过领证的事，见阿娟一直没提，他也就不提了。婚后第二年他们有了儿子。儿子十岁的时候，老王在县上开了个店，慢慢一年比一年回家得少了。儿子上高中时，他们彻底分居了。阿娟低眉顺目没有任何表示，默默接受了。反正老王每月往家寄钱，不多不少。阿娟守着儿子跟着婆婆在家务农，收入加在一起，也将就着够祖孙三代过活了……
　　
　　老王没有拿到结婚证，打车追到老家村头长途车站，截住阿娟就气急败坏地要动手抢。阿娟慌忙跑进村委会。老王追进去，看见那么多干部都在，只好忍气吞声求阿娟。没想到所有人都指责他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老王理直气壮，拿出一张他和阿娟前几年签的离婚协议书说：“我们已经自愿离婚了，你们看看，我还给她们增加了抚养费。”
　　
　　大家都意外地愣住了，阿娟拿出两本结婚证交给妇女主任保管，说：“今天办了结婚证，那个旧协议废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干部们都知道这种事难缠。治安主任打圆场说：“婚姻事你们回去好好商量，需要调解再来。老王你要是耍蛮的，在咱们村里就不行！”
　　
　　从村委会出来，老王推着阿娟到僻静处商量。
　　
　　“我可是给你留着面子呢！你可以提条件啊，不就是钱吗？我给。”老王咬咬牙说。
　　
　　阿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咬牙说：“给俺面子？撕破脸让你更惨。唉……到了这一步，俺俩的关系就只剩钱了。五万，五万吧，拿钱我给你证。”
　　
　　“好，一言为定。明天下午还在这个地方，一手钱一手货。”老王扭头就走。
　　
　　后来的事老王做梦也想不到这么难办。晚上阿娟变卦了，打电话说要十五万。好不容易凑齐了十五万，阿娟又要五十万。他后面还要和阿娟办离婚证，现在一个结婚证都要他拿五十万买，再去办离婚证恐怕还要给更多钱……我的天！他终于明白阿娟这是完全拒绝他的意思。这个一直都被他拿捏得服服帖帖的傻女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死硬，这么有主意了？
　　
　　怎么办？怎么办？老王没有多少朋友，更别提能帮上忙的了。一段时间老王在自己的店里心事重重，丢三落四，得罪了顾客不说，连店员阿秀看着他，脸色都冷冷的，一副鄙夷的表情。两人一言不合，阿秀抱着孩子扭头就回娘家。
　　
　　这天清晨，一个熟悉的面孔走过老王的店门口，老王不用想就知道那是四阿舅。他是老王的老娘的远房表弟，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四阿舅在县政府里打杂，又是司法所的义务法治宣传员。他在他们那代人里算是有文化的，隔三差五在法治报上发表豆腐块文章，一喝酒就拿来自夸。所以当年老王还没结婚的时候，老娘把他引见给四阿舅，求四阿舅日后在为人处世上指教指教老王。后来老王却很少和四阿舅来往，哪怕他的店开在四阿舅的工作单位同一条街上。四阿舅经常从他的店门口过，却不知道这个外甥在这里开店。老王不理四阿舅，倒不是因为四阿舅只比他大十一二岁，还装老卖老，也不是嫌弃四阿舅在婚宴上贪酒馋肉的样子，而是因为四阿舅在他的婚礼后，跟他老娘说你儿子为人太算计，还趁着酒劲大言不惭地表示，要做他的人生导师。
　　
　　没办法，老王现在遇到了难过的坎，要用到四阿舅了，怎能不低头？他倒要看看这个人生导师，怎么帮他渡过这次人生难关。他赶紧关了店追出去，拦住四阿舅，做出久别重逢的样子，真诚地拉他去喝酒叙旧。好在四阿舅随和，请了假和他一起下酒馆。
　　
　　拐过街口，一家小酒馆还没开门，老板见四阿舅是熟客，让进店堂。坐在窗前，酒菜很快上来。四阿舅碰了杯一口闷下，脸上的皱纹就像包子上捏的褶子一样，挤在一起，马上又像丢进水里的纸巾团，很快散开。老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四阿舅的脸色，酒只湿了湿自己的嘴唇。他哪有心情、胃口吃喝，慢慢把自己的难处念念叨叨，挑着好词讲，末了说：“您是法律人士，帮我参谋参谋，我怎么才能拿到离婚证。需要咨询费也不在话下。”
　　
　　四阿舅推开老王递过来的烟卷说：“烟害人，酒养人。上次体检，医生说我的肺像小孩子一样，干净。”
　　
　　“那，医生有没有说你的肝……”老王小心翼翼地跟四阿舅打趣。
　　
　　“哈哈哈哈……人要酒养，只好要肝多出力了。” 三杯下肚酒酣耳热，豪爽的四阿舅言归正题，“你结婚的时候不想着要结婚证，怎么现在婚姻都不要了，不算数了，还反过来要什么结婚证、离婚证啊？”
　　
　　老王这才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背后的隐情倒出来。五六年前老王的店扩大，贴出告示要招一个店员，一个名叫阿秀的女人打来电话询问。老王听着她声音年轻甜润，就和她视频交流。于是知道了阿秀小模样很可人儿，离异带着一个女儿。
　　
　　“我是单身，你要是愿意就过来。”老王一句话，当天阿秀就出现在他面前，原来她就住在县城里。现在他们有了一个男孩，准备结婚。可是阿秀对老王手里的离婚协议书不认可，要他拿来和阿娟的离婚证，才和他扯结婚证，办酒席。可是要和阿娟离婚，就要先有结婚证，于是就有了老王和他所谓的“前妻”阿娟为了补结婚证的斗法。
　　
　　四阿舅听完思忖着问老王：“嗯，我不明白，你和阿娟过得好好的，开店需要人为什么不叫她一起啊。这怎么看都像是你故意疏远她。”
　　
　　“那……这……阿舅您的法眼犀利啊！那年我跟阿娟结婚以后，发现她在我之前乱搞恋爱……”
　　
　　四阿舅听罢沉默了。当地土话，“搞恋爱”和谈恋爱是一个意思，但是前面加一个“乱”字，那就隐含着阿娟婚前不是处女。四阿舅也算是上辈人，也有老辈子人的这种贞操观。
　　
　　看着四阿舅的反应，老王趁热打铁接着说：“我们认识才一个多月，我老娘做主让我们成婚。本来感情基础就差，阿娟这件事又一直在我心里过不去，那么多年没法不去想，感情就越来越没了。为这件事她答应签了那张离婚协议书。”说着，他小心地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天上阴云变厚了，天色暗下来。酒馆老板开了灯，四阿舅这才看见老王那张协议书上歪歪扭扭的字。他没有接那张纸，夹起一块肉到嘴边又放下，用满是皱纹的眼角看老王，讥笑他说：“阿秀跟你生孩子的时候是处女吗？这在你心里怎么又过得去了？” 这明摆着是戳穿老王喜新厌旧。
　　
　　“啊……是……这……呵呵……”老王尴尬得说不出整话来，为了掩饰他忙拿起酒瓶给四阿舅满上。
　　
　　四阿舅大半斤酒下肚，语句不乱思维清晰。老王没有喝酒，倒好像被酒精从脸上烧到脖子。
　　
　　“当初说你爱算计，你还不服气。你不给阿娟办结婚证，就是不想让她有个法律保证。可是城里的女人不像乡下的那么傻，你这一招对阿秀就不灵了。既然你和阿娟有了结婚证，你可以起诉和她离婚啊。你们分居这么多年，法官会支持你情感破裂的说法。但是你不敢经过法院，你和阿娟婚还没离，又和别的女人事实婚姻有了孩子，你怕阿娟告你重婚。哈哈，我说得对不对？”数落着老王，四阿舅一张嘴喝得酣畅淋漓，吃得意气风发，说得吐沫横飞。
　　
　　老王听得汗如雨下，抬手擦擦，点头连声：“对对对，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
　　
　　四阿舅递给他纸巾，还不依不饶：“阿娟说的如果撕破脸，你比他更惨，指的就是你重婚这件事儿。你以为你算计了两个女人，没想到到头来被她们算计了。”
　　
　　老王脸色苍白，想喝口酒镇静一下，酒杯在手里哆哆嗦嗦洒了一半。请客的钱也花了，骂也挨惨了，他不甘心什么都没得到，慌忙认错、求告：“是我喜新厌旧，是我爱算计……老……阿舅，你倒是给我出个主意啊？舅舅，舅舅，你你你快救救救救我吧！”
　　
　　“唉！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你认我这个阿舅，我骂你可不会害你，你先去自首吧。重婚是顶着个雷，早晚要爆。自首态度好，加上阿娟谅解的话，争取个缓刑不坐牢。阿娟、阿秀这两头，你要想好靠哪头、舍哪头。事到如今也没有两全的办法……这事有点奇怪，阿娟一个缺见少识的乡下女人，表面上受不了你来软的硬的，被逼无奈跟你领了结婚证。那天你去抢，她会……想到把证扣留在村委会？我怎……怎么觉得她背后有高人呐……”四阿舅说话舌头有点硬，拿起酒瓶倒出了最后几滴。他打了个酒嗝犯起困来，费劲说了最后一句话，“阿娟不……不简单，你离……不起。”说完头一垂，筷子掉在地上。他秃顶对着老王，打起盹来。这瓶酒老王只给自己倒了一杯，还洒了半杯，四阿舅倒是喝得尽兴。
　　
　　老王沉默了，阿娟、阿秀，我靠哪头呢？拿不定主意。街上一阵风吹得树叶哗哗响起，尘土飞扬，车辆减速，行人快步，紧接着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老王喊老板结账。老板递给老王一把雨伞，说让四阿舅醒醒酒再走，我们会照顾他的。

      后来老王自首，得到了阿娟的谅解，但他还是执意要和阿娟离婚，闹上法庭。阿娟看老王恩断情绝，就当庭诉求法院，离婚要分走一半家产。老王心里只有阿秀，一怒为红颜，就把店转给了阿娟。这样阿娟还要补偿老王十多万元，用以后小店的盈利分期还钱。阿秀看老王没了店，坚决不跟他结婚，还要他按月付给他们的孩子抚养费。

      四阿舅听闻此事摇头叹息，说不听老人言，赔了夫人又折兵。

小平_gMTT8

      “四阿舅大半斤酒下肚，语句不乱思维清晰。老王没有喝酒，倒好像被酒精从脸上烧到脖子。”

       这个叙述句加比喻生动、形象、贴切。

小平_gMTT8

          “四阿舅一张嘴喝得酣畅淋漓，吃得意气风发，说得吐沫横飞。 ”   


   喝、吃、说，三个动词连用，很好！

草舍煮字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3-7-10 16:55
“四阿舅一张嘴喝得酣畅淋漓，吃得意气风发，说得吐沫横飞。 ”   

谢谢老哥点评，塑造人物形象要多费点笔墨才好。

小平_gMTT8

        “ 四阿舅说话舌头有点硬，拿起酒瓶倒出了最后几滴。他打了个酒嗝犯起困来，费劲说了最后一句话，“阿娟不……不简单，你离……不起。”说完头一垂，筷子掉在地上。他秃顶对着老王，打起盹来。”


       这段描述很给力。

邱天

现在年轻人喜欢闪婚、闪离，对婚姻很不严肃，儿戏一般。

而“老王”咋回事啊？重婚？开玩笑吧？让两个女人耍了……

小平_gMTT8

         老王的结婚是为了离婚，办了结婚证却成了“重婚”的把柄，—— 聪明反被聪明误。


故事有起有落，标准的传统写法，很踏实。

草舍煮字

邱天 发表于 2023-7-10 17:03
现在年轻人喜欢闪婚、闪离，对婚姻很不严肃，儿戏一般。

而“老王”咋回事啊？重婚？开玩笑吧？让两个女 ...

聪明反被聪明误，呵呵。

草舍煮字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3-7-10 16:59
“ 四阿舅说话舌头有点硬，拿起酒瓶倒出了最后几滴。他打了个酒嗝犯起困来，费劲说了最后一句话， ...

四阿舅最后那句醉话，预见了老王的结局。

草舍煮字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3-7-10 17:14
老王的结婚是为了离婚，办了结婚证却成了“重婚”的把柄，—— 聪明反被聪明误。

是，写法很传统，最后还加上了大结局。
我总觉得主题重于手法，除非手法不足以表达主题。
在同样能够充分表达主题的前提下，要选择最擅长的写法。

清风剑

人啊，大多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没有贪，就没有亏。

草舍煮字

清风剑 发表于 2023-7-11 06:17
人啊，大多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没有贪，就没有亏。

兄弟这话说到了重点

小平_gMTT8

         “又是个阴天，地面上稀稀拉拉点点湿印，又很快被地吸干。天上的雨似下非下的，那么不情愿。 ”


  稍微整理一下；


       雨，似下非下。地面上留下了稀稀拉拉的点点湿印。老天不情愿似的又给了一个阴脸。

草舍煮字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3-7-11 08:32
“又是个阴天，地面上稀稀拉拉点点湿印，又很快被地吸干。天上的雨似下非下的，那么不情愿。[/bac ...

这两句，一开始和老哥差不多。之所以写得拖沓，一是用阴沉、压抑、燥热（雨滴被吸干）的天气营造抑郁、烦躁、焦急的气氛，与男主人公的情绪相契合，二是为后面阿娟对抗老王的事情（拖拖沓沓，那么不情愿）做铺垫。

小平_gMTT8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3-7-11 09:03
这两句，一开始和老哥差不多。之所以写得拖沓，一是用阴沉、压抑、燥热（雨滴被吸干）的天气营造抑郁、烦 ...

          这个“情”与“景”相结合的描写思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