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道云 于 2023-7-22 09:51 编辑
有些年头没穿布鞋了,想穿,也没有,家里鞋架上摆满了运动鞋和皮鞋。运动鞋舒适耐磨,皮鞋美观时尚,在它们的联手挤压下,布鞋已经失去生存的空间,只得隐退江湖。
我是穿布鞋长大的孩子,我记不清自己穿过多少双布鞋,也算不出来自己穿着布鞋走过多远的路,但我记得我成长的每一步路都与布鞋密不可分。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告别,就和一双布鞋失去了联系,也许是我抛弃了布鞋,也许是布鞋自惭形秽躲开了我,公案很难厘清。我甚至对自己的最后一双布鞋毫无印象,它消失得太突然,如同我忽然逝去了的青春,了然无痕,教人惆怅万分。
然而这无法阻止我怀念布鞋,怀念一双密布针眼,织满麻线的布鞋,怀念一双在母亲的目光炙烤下渐渐丰满,在母亲的双手打磨中慢慢长大的布鞋。虽然,我再也找不到这样一双鞋,但我的眼前仍会时常呈现母亲为一家老小做鞋的画面。我知道,我曾经拥有的每一双布鞋都量得出母爱的分量,都精确地溯源出人间至纯的亲情。
完成一双布鞋的制作,不仅工序繁琐,而且时间漫长。在一双手就是一个工厂的年代,我们生活中的一切都来之不易。我们无惧日子的缓慢,无惧物质的贫乏,只要有双手,生活就会有色彩与韵律,就会有惊喜与感动。如果你还不曾忘记一双布鞋的生平,你就该知道一块布头和一段麻绳的重要意义,你就该懂得节俭、勤劳、贤惠和一个劳动妇女是多么的合辙押韵,相辅相成。
谈论一双布鞋,得从麻绳说起,麻绳是一双布鞋的灵魂。
麻,一种古老的植物,在棉还没有被广泛种植的宋朝之前,麻是我国最重要的纤维材料。“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中的“绩麻”便是搓麻绳的意思。棉质柔和,麻质粗韧,自从棉花大范围种植之后,织布做衣便不再用麻,麻大都用来制作绳索,结实耐用。 记得小的时候,棉花是国家重要的战略物资,能省则省,用来纳鞋底的线大都用麻绳。江淮间常见的是苘麻,家前屋后到处都是,砍了来捆起沉入塘泥中,沤段时间后清洗干净,剥皮晾干,用来打麻绳。打麻绳的陀一般用牛的关节骨做成,因为使用频繁,每家的绳陀都溜滑泛光。刚打出来的麻绳粗糙阻滞,需要磨光,然后才能用。再往后,棉花不吃紧了,麻绳改成了棉绳,既好用,又好看。
打麻绳,是女人的事儿。农忙一过,女人们得空了,就会拿起绳陀,捻着麻丝,打起麻绳来。做好的麻绳捆扎好,用来纳鞋底。
鞋底,是一双布鞋的生命。
做鞋底,先糊袼褙。糊袼褙一般在秋收过后,天气晴好时。这时,婆婆媳妇们会翻出破衣烂衫,零碎布头,将它们洗净担在绳上、挂在树枝,万国旗一样色彩斑斓。然后找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匀匀地调好一大盆面浆,将晾干整平的布片摊在在桌面或是门板上,上浆抹平。她们动作娴熟,轻盈舒展,像在创作一幅画儿,一脸的专注,全无劳作的困顿。天高,云淡,风轻,阳光将她们的影子投在糊满袼褙的面板上,剪影一样生动而又娴静,让整个乡村都氤氲着一层恬静淡然的氛围。一层抹匀,再加一层,一片袼褙一般抹上三层。薄了,不结实;厚了,不过针;三层,刚好。等袼褙干透,就揭下来,放进卧房,等着掇鞋底。
终于要做鞋了。从一本旧书,或是一方盒子里,找出收藏的鞋样。鞋样,有的是自己量做的,有的是从别家寻来的,小心翼翼的拿出来,轻轻地放在袼褙上,比比划划,轻移慢挪,终于找准合适的位置,下了剪刀。在一阵阵富于节奏的咯吱咯吱声中,鞋底、鞋面豁然成型。
接着就要包鞋底了。每一层鞋底都要包边,包边的一般用白洋布。这会儿,先前得的那些老人去世分发的白孝衫、白头巾就派上了用场。如今,这些布是毫无用处的,有的当了抹布,有的干脆就扔了,但在那个买布还需要布票的年月,它们可是稀罕物儿,没有谁舍得丢。用它们可以包鞋底的边,可以做鞋底、鞋帮的内面儿,从而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花费。
鞋底一般需要三层袼褙摞起来,黏在一起。也有更多的,那大约就叫千层底了。早些年有叫做《中国娃》的歌,唱到“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站得稳走得正踏踏实实闯天下”,说的大约就是那样的鞋底儿。鞋底厚,就不怕走远路了,但是纳鞋底的时候就费劲了。
鞋底掇好了,稍微晾放一段时间,就可以纳了。纳鞋底,不仅需要耐心和毅力,更有很多讲究。一双布鞋拿在手里,人家先看鞋底。针眼要密不说,还要整齐,无论横着看、竖着看,还是斜着看,都需成行成列。有些心灵手巧的媳妇,还会做些特别的形状来,看起来赏心悦目。一双鞋底,需要多少针,我是不清楚的,但只看那密密麻麻的针脚,就眼晕。妇女们串门聊天,是常常带着鞋底的,一边纳,一边唠嗑,啥也不耽误。纳鞋底不仅需要大针,底儿厚实的还需要锥针和顶针。虽然繁琐,但这些丝毫不影响作业的速度,穿针引线间,鞋底上就如群蚁排衙了。
很久以前就有这样的故事,说是一位母亲为了让出门远游的儿子早些回家,在纳鞋底时,将针眼纳得很稀疏,这样鞋子就不耐穿,等鞋底一破,儿子就会回家换新鞋。我相信这是真实的,就像为了让孩子行千里路,会将鞋底做得厚密些一样,世间所有的母亲都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是孟郊五十岁是写给母亲的一首诗。孟郊早年漂泊在外,潦倒半生,年已半百才得了一个溧阳县尉的卑职,结束了长年流离的生活,便将母亲接来住。此时,孟郊面对皓首苍颜的母亲,深深体会到这些年来母亲对儿子的挂念。每次读起这首诗,我总怀疑孟母“密密缝”的不是衣裳,而是在为孟郊纳一双千层底,让他远途无忧。
鞋底纳就,铺点棉花絮,蒙上,这时就需要搭配一副鞋面了。鞋面,是一双鞋的长相,既要好看,又要大方,最为关键的是穿起来要舒适。做一双鞋,是要知道穿这双鞋的人的。脚的大小是明着的,但脚的肥瘦、宽窄是不同的,这需要费点心思。这一点,难不倒女人,她们总是明察秋毫。单鞋也好,棉鞋也好,样子在心里是早已就准备好了的。 一双鞋,底子做好,剩下的粘鞋面是巧活、细活,只要静下心来,按部就班,不需要多少时间。鞋面常用的外布,男人是灯芯绒,质感好,又耐穿;女人则会有多种选择,主打的是秀美。如果希望美不胜收的话,还可以绣上一些花卉的样子,新颖、端庄。
等鞋面粘好,绱鞋底,那是一蹴而就的事儿。
做鞋,几千年来,是女人必备的女红之一。过去,女孩子出嫁前,是要学会做鞋的,而且嫁妆里也必须有自己做的鞋。现如今,会做鞋的女人大约很难找到一个,布鞋虽然还有,但早已不是过去的布鞋了。商场里卖的布鞋,大都是塑料和橡胶的底儿,做工粗劣,样式单一,那种“密密缝”的底儿只能躺在我们这些人的记忆深处,渐渐睡去。但我总以为,为家人精心制作一双布鞋是将亲情落到实处的最好途径。这时,一双鞋的意义,已经完全超越了鞋的本身,它的价值远远大于动辄价格几千元的品牌鞋。然而,谁还在乎这些呢?快节奏的生活容不得谁大费周章去制作一双布鞋,汩汩的虚荣心也不会让穿着一双布鞋的脚登堂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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