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道云 于 2023-8-3 09:39 编辑
老李并不老，今年刚满五十。什么时候变成老李的，老李不记得了，只记得以前自己一直是被称作小李的。在四十出头的时候，自己好像还是小李。或许，那时已经有人背地里把自己当成老李了也说不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至于是谁第一个叫自己老李的，确实没印象，很可能当时以为那个人跟自己到招呼喊的是“小李”，就答应了，却不知人家说的是“老李”。也许就是那一次小小的失误，自己就从小李直接蜕变成了老李了。
老李，大名叫李志成，师范毕业回了母校当了语文老师。参加工作时刚十八，年龄确实小，说乳臭未干都不过分。当时，学校食堂有个师傅，单身汉，四十来岁，没什么文化，憨直的很，卖饭经常忘了收学生的饭菜票，大人小孩都叫他“老韩”，连快要退休的王校长也这么称呼他。作为小李的李志成就很纳闷，王校长那么大年岁了不见有人叫他老王，他自己甚至管五十出头的教导主任叫“小刘”，却“老韩”“老韩”的叫一个四十来岁的食堂师傅。不过，没几年，校长、主任在别人的口中就也成了“老王”和“老刘”，但李志成从来都“王校长”“刘主任”的叫着，习惯了，改不了口。
李志成没觉得“小李”和“老李”有什么区别。做小李的时候，学校老教师多，他一个人带的课顶上三个老教师，但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年轻人，多干点，是一种历练。”刘主任在分课的时候这样说，而且他还总把“能者多劳”挂在嘴边，好像担心李志成有情绪。刘主任的担心是多余的，李志成一次也没埋怨过自己工作量大，他喜欢上课，喜欢跟学生在一起的感觉。这样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学校的学生少得每个年级只能开一个班，每一班只有二十来个学生。
到李志成变成“老李”之后，他依然遵循学校“能者多劳”的工作分配原则，继续享受着工作量饱满的待遇，只是这时学校的校长换成了陈校长，比自己小两岁。
陈校长到学校后，“老李”成了李志成的大众化称谓。
陈校长刚到学校的时候，四十出头，年轻有为，很想干出点样子来。他对老李很敬重，同在教育部门工作，他是知道老李这些年来的丰功伟绩的。光是中考成绩，老李就有八张全县前十名的奖状，县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的荣誉证书虽然不多，也有几本。不是老李不够格，他公开表过态，荣誉是虚名，他才不会去要呢。老李的那几张优秀证书，不过是学校为了方便开展工作，充分体现榜样的号召力主动为老李申报的。
有一天，陈校长把老李请到自己的办公室，沏上一杯茶递给老李，满脸微笑的说：“李老师，我知道您是学校老教师，经验丰富，我才到学校，需要您多多支持呀。”
老李有些惶恐，“李老师”一直是学生这么叫，在同事口边，自己一直是老李，校长这么一叫，突兀得很。他赶紧双手接过杯子，连连说：“陈校长，瞧您说的，瞧你说的，我一直都支持学校工作呢。”
“您坐，您坐，坐下来说。”陈校长指了指沙发，然后和老李一起坐在沙发上。
坐在沙发上，老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端起茶杯茶叶也没吹一下就喝了一口。刚沏的茶，烫得老李嘴唇一哆嗦，连茶叶带水吐了出来。
陈校长赶紧抽出两张纸巾递给老李，“水烫，慢点喝。”
老李放下杯子，忙不迭的擦水。一边擦一边说：“陈校长，您就说有啥事，我还有课。”
“噢，是这么回事，你也知道，学校马主任跟我说教务处事多，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就寻思着配一个副主任，想来想去觉得您最合适。想和你商量一下。”
教务处事儿多不多，老李不知道，但马主任很忙他是知道的，因为经常在学校找不到他。不过这些跟老李没什么关系，老李只想赶紧离开校长室，而且他根本也不愿做什么副主任。
“陈校长，学校工作我肯定支持，教务处我绝对不行，我只会教书。您看，我还有课，就先走了......”
匆匆离开校长室，老李长出了一口气。他是没想到陈校长找他竟然是给他“官”做，这放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跟他前后脚进学校的为了进中层，哪一个不前门后门的走了多少趟，小张成了张主任，老许成了许校长，看着都挺滋润的。剩下几个也都进了城，只有自己留守在学校，不过从小李变成了老李。
老李做久了，便只愿做老李，做其他的不习惯。再说，顶个“校长”“主任”的头衔跟老师的关系就生分了。但老李总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陈校长什么，尽管他对工作更卖力。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更让老李耿耿于怀。
陈校长到学校的第四年，老韩去世了。老韩在学校食堂干了一辈子，却不是学校的正式职工，退休的时候学校给了他一万块钱算是打发了他。老韩也没说什么，就跟着自己的侄儿回了老家。退休后，学校头些年逢年时去看过他几回，每次给点慰问金，后来也就不提了。再后来听说老韩患了胃癌，他的侄儿不愿照顾他，病在床上没多久就走了。他侄儿找来学校，要学校负责丧葬事宜。
陈校长是不知道老韩这个人的，老韩侄儿是个庄稼汉，不怎么会表达，到学校又哭又闹的，造成了很坏的影响。陈校长便找来老李，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老李一向不怎么赞美别人，他总觉得当面赞美是一种语言贿赂。别人对自己的赞美，老李听了也不自在，像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一样。但老李这次是却赞美了老韩。
“老韩哪，我们学校食堂的老厨师，我上学的时候就在食堂了。那会儿学生自己带米投伙，他发饭菜票，我吃了他几年的饭。农村孩子鬼灵得很，常糊弄他，盛了饭，买了菜，明明没交饭菜票，却说给过了，吃饭的时候人多，他也记不住，但只要你说交过了饭菜票，他就不再问。不知道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上班后，我很少吃食堂，自己做饭。有时食堂会剩些菜，他会挨着宿舍去散。年轻人嘴刁，吃不惯，但好意难却，当面谢过，背后就倒了。有时不过意，就到他那儿买，但他说啥都不收钱。记得那时我们几个年轻教师喜欢踢球，下午放学就疯在操场上，没空做饭，又想吃点好的，就买了几样菜叫老韩做。老韩从不推辞，吃完饭刷锅洗碗从不要我们插手。
“学校加班从来少不了老韩，他是伙头军，别人加班有加班费，他没有，每个月学校给不了他多少钱，食堂也不怎么盈利，但他从没开口向学校提过钱。他快退的时候，学校食堂承包了出去，他跟我们埋怨过，说食堂饭菜卖贵了，而且伙食还差，这样做不好。我们听着，只当是他发发牢骚。学校不愿养着他，就让他开了个小卖部，挣点生活费。学生最喜欢跑他的小卖部，听说比外面便宜不少，有时学生没钱他也卖，说有钱了再给。可学生总是没钱，时间长了他就忘了。
“动员老韩离开学校的时候，老韩不想走，但校长说学校宿舍紧张，年轻教师结婚要用房，他又六十多了，按政策早就应该退休。校长又说，让你走不是不管你，你一辈子为学校贡献不小，学校会给你一万块钱的养老金。老韩说不要钱。校长说钱你不要，回老家谁给你养老。学校把那一万块钱交给老韩的侄儿后，他侄儿就把他接走了——唉，没想到钱一花完了，他侄儿就......”
老李很少在领导面前有这样的长篇陈词，不知怎的，这次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老李说完这些话后，竟有些愧疚，好像老韩的去世是自己铸成的错。
陈校长也没想到说到老韩，老李会这么动情。老李说完，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学校经过研究，决定老韩的丧葬费由学校出，安排后勤主任办理。老李知道结果后，径自跑进校长室对陈校长，说：“老韩的葬礼，我也去。最好您也去。”陈校长盯着老李，不明就里，但老李的那股子坚决和执着的劲儿，让他觉得自己必须服从老李的安排。
学校的态度，让老韩侄儿很难为情，当着陈校长的面，在老韩的葬礼上他尽了孝子的职责，将老韩风光下葬。只是有件事，老李没想到，学校因为这笔支出违反了上级的财务管理制度，陈校长被局长约谈了一次。
老李心里很过不去，觉得自己在搞道德绑架。平心而论，老韩的丧葬费学校可出可不出；老韩的葬礼，陈校长可去可不去，可学校不仅出了丧葬费，他陈校长又参加了葬礼，这个人情怎么看都像是他老李欠下的。
不过，这件事也让老李生出点自得来，沾了一个“老”字，自己的话好像有了点分量，要是自己还是小李，估计结果就不一样了。最让老李意外的是，这事儿过后，陈校长竟对自己改了口，也叫自己“老李”了，事实上他不过比陈校长大两岁。这样看来，这“老”和“小”似乎跟年龄的关系并不大。
按照常规，校长顶多五年轮一次岗，陈校长这校长一干六年没挪地方，这很少见。学校这几年发展不错，环境好了，管理规范了，城里的学校也不过如此；关键是回流学生越来越多，班额已经超过四十人。按说，有这样的成绩，不要说正常轮岗，陈校长升迁都是有可能的。唉，无论老李怎么“老”，上面的事情，他也搞不明白。
学期末，陈校长对老李透露了个消息，说马主任要被调到其他学校做副校长了，调令暑假会下。老李明白陈校长的意思，马主任一走，教务处就没人手了。
陈校长在期末的总结会上说：“教学管理是学校工作的基石，没有成绩，花样子做的再多，也只是面子工程，一个学校得不到家长的认可就不是一个好学校。学校不是用来被人观赏的，是要出人的。”说完，陈校长看了老李一眼。老李也看了看陈校长，他忽然觉得五十岁并不老，只要跟孩子们在一起，“老”不过就是个表示敬语的虚词。
会后，老李一直在等，等另外一次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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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3 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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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4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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