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 温暖的旅程

李金英

　　没有一个作者的写作历史可以长过阅读历史，就像是没有一种经历能够长过人生一样。我相信是读者的经历养育了我写作的能力。——余华

　　一

　　“一段温暖而感伤的旅程”，记不清楚这是一句歌词、一句诗还是一句电影台词，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感动过我，现在又从混沌的记忆背景里浮现出来，就像模糊的集体照里一张一直清晰的面孔，在心中长久催化着温暖的化学。也或许仅仅是余华一篇随笔的题目“温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留在我心中的残片，现在又完整地浮现出来，用以概括我阅读和写作的经历，同时又表达对大师的敬意。用文学作为路标，回首短短二十几年人生阅历，是我最愿意采取的方式。

（“人生阅历”，不知是不是可以把个短语展开成“人生的阅读经历”。如果说人生是一场阅读自然、人群和社会的经历，那么也不妨把人生比喻成一场随机写作：不由自主地开头、安排好的起承转合、没有机会修改、不知道主题是什么、字句飞逝、无从把握、结尾是形似“0”的“。”……）

　　二

　　连环画、故事会、故事大王、山海经、长袜子皮皮、郑渊洁……这些词语可以把最初的阅读串接起来，接着是卧龙生、陈青云、柳残阳、司马翎、诸葛青云、东方玉、李凉、还珠楼主、平江不肖生、郑证音、琼瑶、岑（原来读“cen”啊，我们方言一直读“qin”）凯伦（排名不分前后）……然后是梁羽生、温瑞安、萧逸，然后才是金庸和古龙。我发现周围爱看书的朋友都有类似的阅读羊肉串。由图画到文字，由通俗到武侠，由童话到杀伐，由杀伐到情话，由不分好歹的博览到适合胃口的精读，次序可能有别，吃得差不多就是这几片羊肉。

　　他（它）们现在不见了，离开了我的视线，他（它）们到哪里去了，他（它）们曾带来以后再也未曾有过的阅读快感，——可能童年的快乐就是这么容易：面盆里的海战，院子里千军万马的鸭子，夏日树叶间的碎金和蝉鸣……十岁？我坐在小叔去县城书店颠簸的自行车后坐上，借四本“陆小凤”传奇……也是十岁？去爷爷的厂图书室借“白衣方振眉”、“四大名捕会京师”……金庸大气、古龙爽气？梁羽生文气？

　　“阅读养育了写作”，小学五年级暑假，我和一个读初一的和一个读初二的同村伙伴结拜为兄弟，当时我们在村后的桑园里偷桑梓，偶尔谈到都喜欢看武侠小说，当即气血上涌，决定桑园三结义。看电视知道，结拜时要喝一点酒，就跑回村店赊了三瓶汽水代替，按年龄我排行老三。第二天和老大到田里钓青蛙的时候，老大提议我们因武侠聚在一起，也应为武侠做点事。我想了想，决定由我写一部武侠小说，由老大和老二联系出版。当时我迷温瑞安，老二把他珍藏多年的“大侠传奇正传”一套八本送给我，以供我模仿之用。当天晚上我就睡不着了，就像我现在很多个晚上睡不着一样，细细构思情节，安排人物名字、外号、恋情、令人发指的凶杀、玉汝于成的报仇……月光从西窗洒进来，窗栅的影子从地板上慢慢爬到墙上，慢慢淡化……消失，白天已经来临。脸洗了，早饭是来不及吃了，在作文本上挥笔急就，写到主人公父母被杀，主人公本身应十分机灵地躲入粪坑，侥幸逃过一劫，“星目喷火、钢牙咬碎”，决心报仇时……妈妈起来烧早饭了，意外地发现我勤奋写作文的身影，感到十分欣慰，决定中午炖锅肉给我吃。我把我的手稿藏在席底。晚上发现不见了，问妈妈。妈妈答，中午炖肉做引炉纸了。……她肯定想偷偷看看我写的是什么作文，结果却发现凶杀、仇恨还有粪便……她一定十分失望。第一次作文之外的写作就这样告终了。妈妈开始反对我看武侠小说。我躲到三楼楼梯上偷着看，妈妈在楼下叫我，我不应。她叫了一会儿就不叫了，我屏息倾听，感到楼梯产生了轻微的震动……妈妈正在偷偷地走上来。我连忙把书咬在嘴里，手脚并用爬到楼梯棚顶。棚顶只有两张床那么大，我紧紧地趴在上面，感觉棚顶在倾斜，自己就要像一只茶碟一样滑落桌面……而妈妈的脚步声放大了，变成耳膜上的鼓点，走上来时还是偷偷摸摸的“嚓嚓”，走下楼时是无所忌惮的“蓬蓬”……
　
　　到初一的时候，自己也已经厌倦看武侠小说了，或者更恰当地说，它们已经成为组成我的一部分，支撑我寻找新的阅读。可是我不知道我要读什么。我在初一的时候写了一首诗，语文老师建议我去读郭沫若的诗，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后来我在语文课本上读到他的《天上的街市》，觉得压韵压得不错。我开始看我哥哥的高中的语文书，历史书，我在语文课本上读到《蒋干盗书》，就去问亲戚朋友借《三国演义》，问到我小爷爷时，终于说有了。他借给我一套清朝时印刷的《三国演义》，书页想枯叶一样脆弱，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小心翼翼地翻完了，基本上没看出什么味道来，主要的收获是认识了许多老写字。从初二到高二的三年时间里，是我阅读的空白区，我每天在村弄里走来走去，听妇女们聊天，看男人们搓麻将，看远方的山色纠正近视……这样打发时日。

　　高二的时候我遇到两个同学：小王和小史。小史高一时就跟我同桌，当时他崇拜的作家是金庸和雨果。金庸的我都看过了，而雨果的《悲惨世界》、《海上劳工》什么的，不知所云，罗嗦，我根本看不下去。高二的时候分入文科班，小王出现了，小王是小史的小学同学，两人经过一夜长谈之后，从小学同学上升到知己。接着是我和小王一夜长谈，再接着是我们三人一夜长谈。我们三人成了最好的朋友，人送外号“三剑客”。小王同志带领我进入了新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公民有梁晓声、池莉、铁凝、王安忆（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美）、何顿、何立伟、陈村、陈星、刘索拉、邱桦栋、刘毅然……贾平凹……和刚刚冒出头来的卫慧、棉棉、魏微等，他们使我的眼睛一亮然后一暗，我突然不需再看麻将、山色和现实了，我的视线又回到书页上的字里行间，镜片半年增肥一次。小史是太超前了：据说他小学三年级时，一篇纪念患癌症死去的班主任老师的文章，感动得全校师生陨泪如雨；他介绍我看的雨果，看大学的时候我才看得痴醉。文科班两年，语文老师要求每周写两篇作文，我和小王约定每周四篇。当时小史在写诗歌：刀子、树叉和面包的爱情、马桶十四行……小说：关公战秦琼、青蛙日记……论文：蒋介石和鸭子的关系……以现在的眼光看去，小史是一个很有才华、颇具先锋意识的早熟文少，可惜他早熟也早夭，一上大学就投机仕途，从此弃文学而去并视文学如粪土。不由让我感叹，大家生活的道路刚开始都差不多，一分叉之后就在各自的方向上越走越远了。当时我和小王写的东西基本上还停留在“作文”水平，写写家乡的风景、辛劳的父母、敬爱的老师、可爱的同学和五味杂陈的青春等，偶尔也写点“小说”、“诗歌”。但是我们已经像文人一样崇尚清谈了，白天同学们都在埋头读书，我们在走廊上谈一个个作家的名字，晚上“大被同眠”，对几句歪诗……这两年对于我的收获是：开始文学的阅读、比较充分的作文写作、两个朋友、很快乐和考上大学。

　　我们三个人没有一个人报考中文系，当时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在分数允许的情况下，看见哪个学校哪个系哪个专业名字顺眼就报哪个。我在大学里一个根本不感兴趣的系里，陪男同学们睡了一年懒觉，和他们一起陪女同学上了四年课，然后看她们拿很多钱很多钱的奖学金，找到很好很好的工作，结果连瓜子也不买一颗给我们吃，让我们很失望。第一学年，我和同寝室的三四个人几乎每晚都到学校后门录象店打发时间，回来时在旁边小饭馆点俩小菜要两瓶酒，吃吃喝喝吹吹牛，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到大二的时候，我终于习惯了大学的生活方式，没有人布置作业就要自己布置作业，没有几次考试就是天天考试。

　　我给自己布置的第一份作业是用一晚上时间看完雨果的《海上劳工》（这个时候我特别怀念我的朋友小史，——我似乎又听见他在说：小孙，海上劳工，感人哪——，还有小王），到深夜两三点钟的时候，我终于把它啃完了，我把书合上，多么凄美的爱情故事啊，一滴感动的泪落在手背上（也可能是眼睛太累的缘故），我非常充实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以后，很自然地接着是《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笑面人》、《九三年》……所以，大一是周星弛……的一年，大二是雨果、福楼拜、哈代、海塞、狄更斯、村上春树、大岛由纪夫、大江健三郎……的一年，大三是余华、法国新小说派、袁可嘉《外国现代派作品选》、马尔克斯、普鲁斯特、福克纳……的一年，大四是诗歌阅读、网上阅读和视听阅读的一年。然后是奥威尔、博尔赫斯、略萨、卡尔维诺、格非、马原、孙甘露、北村等人在我视野里的出现。以上所有人的出现，让我从大二开始在现实中变成非常孤独，周围没有真正的朋友，只在书页（影象）间生活得很热闹、很幸福。雨果的高贵、华丽、激情，福楼拜的客观、平静、清新，哈代的人性，海塞的玄思和对孤独的追问，狄更斯的琐碎和自恋，日本作家群的残忍、肉感和细腻，余华的温情和残酷，法国新小说派的极端的实验文体，马尔克斯自由斑斓的想象，普鲁斯特细腻、伤感、哲思的史诗，福克纳的极端、克制和反朴归真，奥威尔的寓言，博尔赫斯的玄妙、智性和简约，卡尔维诺的奇妙、幽默、朴质和创造力……

　　我相信有打开眼睛的阅读。每个人都不只拥有两只眼睛，只不过其他的都没有启封而已。好的作家，或者说适合你的作家，可以在你意想不到的奇妙部位打开一只只新鲜的眼睛，你惊喜地发现世界有这么多剖面，而语言也有这么多描述的方式。 你如此热切地观望世界观望生活，你的眼神多么兴奋、你的思路打得多开……

　　但同时带来的问题是，没有写作的第一次，写作不是个人的事。每当你要描述一个东西的时候，你会发现已经有很多的人做过同样的事，而且他们还做得很优秀。你的笔尖必须刺透包裹着事物的话语多层，触碰到新鲜的肌肤，流出新鲜的汁液，浇灌新鲜的墨水。

　　三
　　写作变成了战斗，变成了像科学一样艰辛的发明创造。但或许写作也可以比作一场清醒的梦。每一场梦都在构建崭新的世界。

　　每天晚上的梦，就像我们的写作，但是它们和脑浆一样混沌，像注视太阳后视网膜上的游动物，像鸟群组成的黑压压的流体，呼啦啦飞过了，空中唯余振翅声，看不清其中任何一只鸟儿，还有它可能具有的彩色的翅膀、锋利的尖啄和小巧玲珑的心……满怀遗恨地醒来，房间已经盛满了白天。和白天的全部清晰可见。

　　不妨在白天做一场清醒的梦。我相信人是需要梦的，梦多元生活，梦润泽生活，梦释放生活，梦指引生活。人有很多种做梦的方式，有人说理想是梦，爱情是梦，电影是梦，艺术是梦。写作和阅读是其中一种方式。既然在梦中可以栩栩然，我们何不蝴蝶；既然在梦中可以温暖，我们何不开始和继续这段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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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幼谦

温暖的，似乎只是阅读过程，写作呢？离得尚远。

房子

是啊，还应在深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