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小六子

秦皇岛简枫

　　散文：美人儿小六子

　　一.

　　张杰说万事都有端倪。​那年腊月二十八，小六子和老公给张杰老爸拜年，送她们两口子的时候，张杰老爸弯腰看了看那辆幸福摩托车，顺嘴儿说了句这后带缺点气儿啊，你们俩想着补补。小六子用胳膊肘碰碰老公，说听见没想着后带补点气儿。
　　​
　　过了二十九就是初一，小年儿。我还记得当时流行梳大翻翘头，抹上头油发胶，定了型的大翻翘在额头上高高地站着，像鸡冠子。我也梳过大翻翘，那时我们都以为是最美的。有青春做底色，怎么样都美。大翻翘头看起来是张望而倔强的，很傲然很不可一世，像青春。　​

　　小六子和老公早早地从市里出发，去县城公婆那里过年。女儿早几天就被她爷爷接过去了，摩托车带着风声呼呼地响。小六子的头盔松松垮垮地扣在大翻翘上，她不舍得压紧戴严实，她担心新做的头型毁了。有时候，美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
　　​
　　路上冷清得很，小六子老公嘟囔一句应该补点气儿好了，跑不起来啊。风把小六子老公嘟囔的那句话刮跑了，刮到更远处的白毛风里。路边门市脸儿都关了张，连个出摊修车的都没有，年关让人们都有了投奔，也就不在意多挣那仨瓜俩枣了。小六子不时用左手按按头盔，右手死死地抓着老公的棉大衣。鞭炮星星落落地响，小六子他们俩听不见，他们在冥冥之中奔赴一个未知。

　　过了深河是榆关，距离县城没多远了。摩托车后带放炮了，把个小六子摔出好几米远。她老公穿得厚实头盔也严实，没啥大碍，小六子不行啊装模作样的头盔离开了小六子的头，无辜地扣在她身旁不远的大沟里。她的头在流血，她身上还有别的地方也流血，她嘴巴开合不住地喊她老公朱青岩。那天，甚至连个路过的人都没有。

　　她老公叫朱青岩。是北京铁路机械学校南口分校毕业的，她公公是县教育局局长。小六子她妈和她婆婆都是老师，小六子在家行六，都宠着她。她握着一手好牌，却在摩托车后带放炮那一瞬间变得稀烂。都说生活不过是一地鸡毛，小六子的一地鸡毛来得太快了。

　　有时候，命运在某个关键节点上做了手脚，以至于再也无力捡拾。

　　二.

　　县城很小，但教育局朱局长官位不小。至少在县城这么个弹丸之地显得不小，人们街头巷尾碰了面，多是恭恭敬敬地点头招呼。期间羡慕和仰视，让朱局长走路都多出几分高高在上的气势。县城中心位置有一座天马雕塑，那年头朱局长在天马雕塑像下跺一下脚，四条街也要飞起烟尘来。

　　朱局长的儿子大婚，人们记忆犹新，街头巷尾讲了好一阵子呢。都说新娘子面貌姣好笑声如银铃一般，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也去了。尤其张杰，指着新郎朱青岩说你小子啥命啊能娶到我们小六子，你要敢对她有半点差池我饶不了你。朱青岩笑得腼腆，像个斯斯文文的秀才。小六子是张扬的骄傲的，我以为这就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人了。　​

　　小六子进了朱家的门，让朱家自觉又高人一等。仿佛朱家的门楣开了一朵绚烂的大花，祖宗八代都跟着脸上有光。小县城有个剧团，小六子在剧团呆过两三年，都说小六子身段好眼神好，加上她逢人不笑不说话，大家都六子长六子短地喊她。后来朱局长大手一挥把这个貌美如花的儿媳妇放到了县城新华书店。毕竟县剧团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六子有了身孕也不适宜舞舞扎扎地连蹦带跳了。张杰和我偶尔私底下说六子的命真她妈的好，我附和一句也说真好。张杰说有时候真嫉妒她，嫉妒得心疼。我说是啊我也嫉妒，心更疼。

　　婚后那几年小六子和老公两地分居，那个朱青岩在丰润铁路局，十天半拉月回来一趟。六子生了一个女儿给奶奶带着，她仍旧像个未婚小姑娘一般踩着高跟鞋梳着大翻翘。新华书店隔壁是银行，银行有个小伙子嘴甜，喊小六子姐。小六子常给那小伙子带吃的，一来二去就比别人近乎了。世间事多是眼见她起高楼眼见她楼塌了，却偏偏那个楼在起来和塌了之间当局者迷到浑然不自知。

　　某一天小六子老公回家先去看了闺女，又吃了母亲做的排骨饺子，然后才带着闺女带着闺女的玩具车，还有一些零嘴儿回家。朱局长说我送你们回吧，那么多东西别把孩子摔了。结果碰上了一幕不该碰上的，朱局长把孙女紧抱在怀里，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可怜朱局长的一张老脸羞臊得一赤一红，他根本听不见抱着的宝贝孙女一遍遍喊妈妈。

　　谁不是活着一张脸啊，朱局长自觉丢了脸面，但家丑是如何都不能外扬的，门牙掉了和着血也得吞下去不是。他豁出去一张老脸把儿媳妇调到了市新华书店。没过多久那个贸然闯进小六子家的小伙子被银行开除了，世间的事大多不了了之。何况这头有朱局长压着呢。他凭着一己之力努力护着朱家的脸面，他有这个责任他也有这个能力。

　　不透风的墙没有，何况县城那么小。人们在街头巷尾碰了朱局长的面，还和先前一样打招呼。朱局长敏感地觉察到不一样了，哪儿不一样呢，他也说不清。他昂扬精神的步履慢慢变得松懈了颓唐，总感觉朱局长走路抬不起后脚跟。曾经人们在人群里看见他多么显眼啊，如今人们看见他在人群里多么不起眼啊。

　　三.

　　我们在县第二中学读书时，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像一群不得消停的麻雀。小六子因为长得好看是我们班一个特殊的存在，男生喊她六妹，女生喊她六。我不敢那么喊，我被自卑严严实实裹起来。我的每一根触角都是拘谨胆怯的，我喊她秋慧。我即使喊她了，她也不见得搭理我。小六子很忙，忙着收情书写情书。作为汉字“六”不适合儿化，但我们班女生喊她六儿的时候就很好听，柔软而宠溺。多年后有人在我的名字后头也带上了儿化音，那感觉真好。

　　她的信从北京飞过来，挂着首都北京的邮戳，于我而言那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啊。我们班张杰刘英莲齐秋生她们个子高，我个子矮在第一桌。她们抢着念情书的时候，我坐在座位上满眼都是羡慕。小六子捂着脸扭捏着说你们念吧念吧，张杰念：秋慧，你那么聪明，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北京的大学。多和女同学一起玩，我离你那么远，每天都担心你。张杰说这就是情书啊给你吧，我心里想的是情书该什么样呢？我看见我们的秋慧同学脸颊两边飞上了红云，一个晚熟的人那时还不懂爱情。

　　秋慧同学常写信，把一个几何作业本垫在下边，她握笔用力，她写完了叠成白鸽状，跑门卫寄信去了。我们班最有心眼儿的周桂芳拿起几何作业本看个没完，张杰刘英莲也看，我特别好奇她们看出什么了。有一天我没跑操，班里就剩下我一人的时候，我也过去找那个作业本，我什么都没看见，碰巧秋慧同学回来了，她说你在干嘛呀，我说我想看看最后一道题你做出来没。我的脸又红又烫，恨不能钻地缝里去。

　　同学们一窝蜂似的喜欢着小六子，我依旧没有勇气和大家一起喊她小六子。她围着一条水红色的方头巾，和大家不同的是她在方头巾外边加了一层花纱巾，这使得她的圆乎脸多出几分妩媚生动的味道。她除了水红的头巾还有一条葱心绿的，还是加了那层花纱巾，她像是把太阳光聚拢过来了，那么明艳动人。我们班男生的眼睛都被她吸引住了，围着追着转着不离开也离不开。

　　校园的大喇叭唱着池塘边的榕树下知了在声声叫个不停，那年我还不会自己把两根麻花辫编利索。那年我头一次穿上柔软的秋衣是我妈卖了一袋炒花生换来的，小六子在我看来是奢侈得没边没沿了。仅仅说羡慕是不足以表达的，该有嫉妒和恨。嫉妒她拥有的恨我没有的。嫉妒就像一团火，烘烤着我的心，成了我最初努力学习的强大动力。

　　后来我听黄鹤翔的《九妹》里边有一句：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我就私底下改为六妹六妹透红的花蕾。小六子，有资格做那朵透红的花蕾。她的脸庞在被花纱巾包裹起来的那个瞬间，美到无以复加美到无与伦比。

　　四.

　　张杰喜欢陈冲，我喜欢严歌苓，秋慧喜欢跳舞。2017冯小刚的一部《芳华》满足了我们仨所有的念想。张杰不住嘴地说陈冲和严歌苓的友谊，那年小六子已经胖得走了样。五官显得浮肿，眼睛被挤得小了，整个人早早地没了神采飞扬的那股劲头。事实上她飞扬的时日挺短暂的，她是一束太过耀眼的烟花，刺啦一下迅即陨落没了踪影。我和张杰私底下说这六子像换了个人，皮囊换了灵魂也换了。是啊，我们仨坐在影院看《芳华》，已经五十出头了。三个年过半百的女人，除了回忆与感叹，还能做些什么事能让彼此感到同频共振啊。

　　那年小六子带着女儿和朱青岩离了婚，个中因由不必细纠。张杰说见过朱青岩一次，张杰骂他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张杰说朱青岩的头低得不能再低，那双标准的书生手，不经意间抹去了眼角的泪。张杰说啥话都别说了咱六子没那个命了。

　　命这事很厉害，诡异又蹊跷，又深谙种种神秘莫测。但凡解释不了的就归结给命，准没错。我曾经想过关于朱青岩内心的种种，只是后来我没有再遇见过他，一切也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

　　新华书店最后一批福利房小六子赶上了，领导同事们都念着她们娘俩可怜，分了一套38.6平的小一居。黄金地段啊，且双学区。在康乐里小区紧靠西南侧的边上，小城是个不大的圆，康乐里就是妥妥的圆心。那年我们同学聚会，大家忙着聊天满桌子饭菜几乎没怎么吃，散席我提议让小六子打包带回去。那天我打车送她回康乐里，她一路上都在说今天真高兴，她说带回来的饭菜给狗狗吃，能吃好些天了。

　　我偶尔去书店挑几本书，找小六子说说话，我还是喊她秋慧。也许我从来没从心里和她亲近过吧，她辉煌时没有她落魄时也没有。那年我去找她，她说她有男朋友了，她神色里透着一些娇羞。她说是男朋友对她特别好，她生痔疮住院手术都是那个男的陪的。她说从没有被人这么照顾过，父母没有朱青岩没有，她说这辈子遇见真爱了。

　　有一回张杰给我打电话说小六子把那小一居给卖了，买了不到三十万。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可是她最后的依托啊，钱到手能捂住吗她那性子她住哪里啊。我又开始担心她了。没过多久我们去找小六子，那男的不在，小六子说从她手里拿了十五万说装修拆迁安置房。那之后，小六子不断地丢东西，丢了钱丢了那男的，丢了颜面上所剩无几的容光。她一直等那男的接她去住新房，她没等到。

　　小六子有点儿疯癫，听说也找过那男的要钱。那男的说你愿意的，那男的母亲也出来骂小六子，说我儿子比你小多少呢你也下得去嘴啊。小六子只是唯唯诺诺地说你答应照顾我一辈子的你答应过的。

　　唉，男人的承诺比风里的落叶还轻啊。

　　五.

　　她女儿叫琳琳，没六子好看也不随朱青岩。个子不高，和小六子说话总是呛着说。六子在闺女面前硬气不起来，唯唯诺诺地讪笑。她的工资卡在闺女兜里，她说我拿着也不会花，闺女给口吃的饿不死就行呗。新华书店不景气，还有几个人留恋实体书店啊，心里惦记那一缕油墨芬芳真的越来越少了。小六子血压血糖都高，突发脑梗病话都说不利索了，办理了病退回家。托人找关系的费了不少劲，让闺女顶上去了，都是三四千块钱，撑不死饿不昏地活着。

　　小六子的姑爷在小区门口盘了一个铺子理发，我和张杰去过一次，手艺一般也就没再去。那小姑爷模样不丑，个头不高，边上跑着一个不到三岁的男娃。那次张杰不住地夸奖小六子姑爷，说你岳母可多得了你啊。理发店看得出来没怎么收拾，生意也不怎么好，我们坐了好一会儿也没见进来个人儿。他说有个事由占着手，也能捎带着接送孩子，老太太那里有点啥事几分钟就到了。他说我从小父母离婚了，他们又都成家了也没人管我，我岳母时不时唠叨我几句，我也算是有妈的人吧。他说我们看老太太也忒不听话，能走能动的时候脑子反应迟钝，不让她骑电动车她偏不听，都摔了三回了。

　　莫非命运从不曾淡忘过小六子吗？每一次拎起她都是在把她往散架里摔啊。她成了一块看不出颜色质地的抹布，随便一团吧就靠边堆缩起来了。

　　前些天我约张杰一起和小六子坐坐，她和闺女一家三口是租的房子，闺女结婚的房是六楼她上不去。她拄着一个防滑的四脚拐杖，一挪一蹭地给我们开了门，又颤颤巍巍地挪蹭到沙发跟前坐下去了。那是一楼，楼底下唠嗑的打牌的遛弯回来的，嘈杂得很。房间里盆朝天碗朝地的，茶几上碗筷狼藉，三四样菜都是半盘子的，有菜花芹菜零落在盘子外头。散乱的玩具到处都是，眼睛没有落地的缝隙。

　　我问她平时去不去楼下走走，她说也能挪下去，谁都不认识，走几步就回来了。阳光照在小六子身上，她是臃肿而松懈的，头发看上去打结打绺，像是好几天没洗了。我有好多话积郁喉头，却一时阻塞住了，什么都说不出口。向来嘴笨，看小六子此番景象就更笨了。张杰红了眼眶，冲动地说朱青岩呢咱们找朱青岩，他妈的给他生了闺女，因为她到今天这地步，他说不管就不管了啊。小六子说话还是那么爱笑，只是笑得无声，她弄丢了那笑里的银铃铛。

　　六.

　　小六子的手是标准美人手：柔荑与凝脂。她的左半边身体有点拖沓，脑梗后遗症。她的左手看起来有些虚弱浮肿，比起右手略微有不同。西斜的太阳照射道她身上，她的脸是柔和的是无欲无求的，有那么一点茫然还有那么一点空荡。她的脸看起来有点怪，右边有一点笑容隐隐地浮现着，而左边看不出任何表情，嘴角湿漉漉的，有一点涎水晶莹透亮地往下滑。涎水滑得慢，这让她的嘴唇看起来晶亮水润。

　　张杰扯过一张纸巾，轻轻地给小六子拭嘴角的涎水。我起身去窗边，窗外银杏树已经黄了，秋风静静地滑过来，一片片小扇子无声地坠地。我身体里的某一部分随着光阴随着小六子去了，去那儿了呢？

　　那年堆叠那年，那年推搡着那年，那年纠葛着那年。那年是哪一年啊？秋慧，小六子，在我心里分割成好几个不相同的人。不论小六子变成什么样子，我和张杰都愿意坐在她边上，陪她说话听她说话，她早已没有棱角，像一团软糯的面团。她喜欢说关于县剧团的旧事，我也跟着她记下几个名字：邵燕华、邹淑香、安丽华、陈秋萍、李玉玲……

　　唉，备受苦楚的人啊，愿上帝赐予一些顺遂给你吧。

秦皇岛简枫

问候江天的伙伴们。我是江天最纯洁的小恶魔。

喻芷楚

秦皇岛简枫 发表于 2023-12-6 17:30
问候江天的伙伴们。我是江天最纯洁的小恶魔。

有段日子没见，江天的小恶魔，见感情，欢迎归来！

唐僧没有肉

能写诗，能写一手好散文，还能写精彩的好小说，既然自称小恶魔那肯定名副其实啦，此文再捂一捂应该冲纸刊。

文字闪耀生活

都说命运不由己，但机会应该把住。放着好日子不好好的赖谁呢？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欣赏美文了。

秦皇岛简枫

唐僧没有肉 发表于 2023-12-6 19:53
能写诗，能写一手好散文，还能写精彩的好小说，既然自称小恶魔那肯定名副其实啦，此文再捂一捂应该冲纸刊。

能行吗？你建议我投稿哪里？

秦皇岛简枫

文字闪耀生活 发表于 2023-12-6 19:59
都说命运不由己，但机会应该把住。放着好日子不好好的赖谁呢？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欣赏美文了。

姐姐我最近游泳都少了，今天下午去了。水凉。

唐僧没有肉

秦皇岛简枫 发表于 2023-12-6 20:19
能行吗？你建议我投稿哪里？

感觉有那味儿了。你个大作家问我往哪投，这不是笑话我呀。

秦皇岛简枫

唐僧没有肉 发表于 2023-12-6 20:27
感觉有那味儿了。你个大作家问我往哪投，这不是笑话我呀。

请不要这样，我是小白。多指点我。

幸福小草

情欲是恶魔，不去关闭起来对于女人更要命。这馅饼直接把美人砸陷阱了去了，只能赖命了。
简为啥不把字往大调一下？难不成你没老花眼？这小字给老眼昏花的咱添麻烦。
秋秋说她眼睛还没老花，羡慕死咱了。我都200的老花镜，取了就看不清了。

淡淡不如风

这些年不写散文，因为我笔下没好人，我总能挖掘出人性的恶。
不像简枫，总能找到人性中的善。

草舍煮字

“红颜薄命”，这话人们说起来有怜惜的意味，主要是哀怨世事不公。
其实红颜也容易给当事人一些错觉，觉得自己有把命过“厚”的资本。

这是一种小说的写法，一切都只表述现象，个中的缘由留给读者探究。
纯洁的小恶魔，纯洁体现在纯粹的文学写作，写出来就带有魔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