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于文华 于 2023-12-10 11:51 编辑
打饼者老周
文/于文华
居住的小区里,有个鸡毛市场。为方便居民生活,社区在路中间及两边,特意设置了围栏和栅栏,方便人们出入和购物。吸引了周边的一些小商小贩。有买新鲜蔬菜的,买各种时令水果零食及日用品的,还有几家特色小吃的——有鸡蛋灌饼,打饼者老周是其中之一。
住的楼房是小高层,从六楼的阳台望过去,看到每天天刚亮,新疆冬天八点多的早晨,路边还有些黑漆漆的,有些微弱的光亮,老周就开始日复一日的简单而充实的工作。他先拿起一疙瘩废纸,几根枯树枝,点燃后,将几块无烟煤放在上面,待其慢慢点燃炉火。尔后依次有条不紊的将一疙瘩发面,一个罐头水瓶和小毛刷,料碗(白砂糖与特制的料),以及盛放白芝麻与面粉的小碗,小擀面杖等,按各自先后顺序一一放在面板上。然后湿毛巾擦擦手,揪十几块面团,撒些面粉,拿起小擀面杖将面团擀为圆形状。里面抓一小撮白砂糖(或许是特制的料),团成包子状,再擀成长条状,随意撒些白芝麻和韭菜叶。
此时炉温已然升起来了,抓起几个擀好的面饼,贴在自己专门加工的烤饼炉铁皮壁上。再擀好七八块,才专心加工起来。里面的面饼已然烤黄。拿起铁钳子,将它们小心翼翼揭下来,小毛刷子稍稍刷些水——利于铁皮上粘。许多东西都是实践中摸索而来,一点点,一天天,所谓熟能生巧,就是日积月累、循序渐进的过程。需要不断总结、不断加以改进。晚上九点多了,依旧有条不紊的忙碌,幸亏超市招牌灯很亮,可免费提供一些光照。就想,就这样站立着十二三个小时,可真辛苦。早上忙到十点过些才吃早餐(多数是开水就饼,偶尔喝点稀粥。傍边的早餐店喝碗呼啦汤和油条就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中午必须扎实点,吃些热乎饭,不然人受不了……”老周这样说。确实,不说重体力话,但双手一直不停歇几个小时,真是费劲。老伴儿回家做点米饭炒菜,回头给老周带点,
走南闯北多年,吃过各种风味、各式各样的饼子,陕西的大锅盔、河南的烙馍、四川南充的方锅盔、山东的火烧,包括新疆多种口味的馕饼,大约都同属一宗,都是白面烤的饼,有大有小,有方有圆,但绝大多数的饼子都是圆形的,唯独老周的烤饼是椭圆形且其烤饼口感好,吃起来麦香味浓,有家乡的味道,食之能慰藉乡愁。价格实惠,好而不贵,一个两元,三个五元。看他娴熟的样子,我以为他加工烧饼已干了好些年。但据老周自己说,其实他做这个营生,不过仅仅几个月时间。
五十多岁的年纪,不高不矮的身材,风吹日晒成黑红的脸庞,常身穿蓝布长工作服,上面再戴个驼色皮质围裙,冬天早晚头戴个灰色毛线帽子,多数时间是黑裤子(有时穿蓝色或灰色),站立于一个四方四正的土台上——其实就是其工作台,旁边是大铁油桶加工好的烤炉。他的小摊,总是笼罩在热气蒸腾和烧饼的淡淡香味中,仿佛有一种神秘烟火气息,让人忍不住驻足停留。这些天,我看到老周又特制了一个新烤炉。问为何要换个新的,他解释道原先的不大保温了,炉壁多处破损,走风漏气的,不如重做一个。我说:做一个铁烤炉很费劲吧?他浅笑着说:能者不会,会者不能。也不多大费劲,也就花了两晚上时间。
萧伯纳说:“任何一种爱,都不比对美食的热爱真切。”烤饼的缕缕香味,在街头随意飘散着,如故乡上空袅娜着的一缕炊烟,召唤着思乡人的脚步。我发现食烤饼的,绝大多数是那些农民工。他们干的都是体力活,流的汗水多,费的力气多,自然就需要肚子吃实在,不然无法干动那么重的活。老周与他妻子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就如我在焉耆县城烤馕饼的兄弟俩一样,一人做,一人加工。不过,相比而言,馕饼貌似简单些——我看到矮胖的老哥做好馕饼后,随意扔在面板上。瘦高个的弟弟耳朵里塞着耳机,摇头晃脑的沉浸于音乐的美妙旋律中,但手中的动作有条不紊,不慌不忙。接过面板上的饼子,轻轻放在馕坑前一个圆形凸起的铝制模具上,双手小心翼翼拍打一番,随手抓些白芝麻粒,撒在面饼上,一手揭起铝模上有精美花纹的饼子,弯腰贴在温热的炉壁上烤制。而老周的烤饼制作过程稍繁琐些。他老伴儿从晚上早就发好的发面中,取出一个大面团,揪成非常匀称的一个个面剂,快速扔到小面板上。一般一次性先揪好20个。接着她用小擀面杖擀成长条,约5厘米宽,20厘米长,然后在其表面用小毛刷稍稍抹点菜籽油,再抹点猪油,最后包上特制的调料(或是白砂糖)。菜籽油、猪油和调料分碗盛放,在案板端头顺次排开。将饼坯像卷花卷一样从一头卷起,接着拿捏住两端旋扭,在案板上按压成圆饼包子状,用小擀杖擀成固定大小的长条形饼(这是为方便烤制)。
老周随后拿起小毛刷,在老伴加工好的面饼上沾点水,小心翼翼贴在热热的炉壁上,慢慢让炉温一点点烤黄烤熟面饼。等烧饼的一面烤的差不多时,接着用特制的不锈钢长夹,将烧饼取下后,将尚未烤的另一面刷些水,尔后贴在热炉壁上烤。待一会儿两面烤熟后,将热气腾腾,散发着醇香面香的烤饼取出来,放在最上面的铁桶炉面上,等待人来购买。这烘烤也很有讲究和技巧。在娴熟的手法中掺杂着经验与沉着,每一只烧饼,无论是色泽、口感都恰到好处。每当他从微热铁质烤炉上,把新鲜出炉的烤饼递给过路的人,你总能看见他眼中闪烁的自豪,以及内心深处的那种满足和踏实。是的,这种热度刚刚好,拿在手中不烫,咬在嘴里温馨可口,乡土的香气、麦香和一丝丝的甜,会在瞬间溢满口腔,给人肠胃一种妥帖的安慰。
每个人都有其人生故事,身后都有悲欢离合的经历。多次有意和他喧和,渐渐熟悉了起来。攀谈中他有些自豪的回忆说,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乌鲁木齐打工,一个在库尔勒移动公司上班。之前的三十多年,在乌鲁木齐的一所大学里,承包了一个学生餐厅。里面所有的废品收购都由他做,生活的顺风顺水,虽不算多富裕,好赖帮衬着让大儿子成家立业,日子一天天走上了轨道。但,人生不如意者常**,不幸的是,有天刚下公交车,老周不小心被一辆疾驰而来的面包车撞上后,就人事不省了。幸亏性命无忧,但左腿当场被砸坏了,没办法保住,只得截肢,装了钢板。不得已,住院几个月后,搬到库尔勒小儿子生活的地方。在躺在病床上的那些时日,就想到了烤面饼的生意。成本不高,技术含量相对较低,利润应该可以。经观察与思考过一段时间后,最终确定了烤饼子的营生——一是本钱少,二是劳动强度不大,身体能接受,三来在家门口摆个摊位,好打理,且不用租房自然可免交房租。
说干就干。后来能行走了,就让小儿子找来废旧铁皮油桶,将上顶锯了,用泥抹好,底部留好炉齿,砌成新疆人烤馕和烤全羊炉子的样子。在家属楼前的空地上,先试验了两天,尝过的邻居都说好吃,才将地点摆放在新近开的便民市场里。尔后,就重新开始了人生下半场的打拼历程。
那天我正和老周聊着天,走过来两口子,一位50多岁的男子张口就问:你是河南的吗?素来和颜悦色的老周就有些不高兴,硬巴巴回答:我的安徽阜阳的,怎么了,就河南人会打饼吗?那人走过来,巴望了一眼烤炉,说:你那饼子好像不大熟?吃了恐怕会拉肚子。我帮腔道:应该熟了!你尝都未尝,怎么会拉肚子!老周更是硬气回答:嫌拉肚子就别买,我又不是卖不掉?正巧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路过,张口就说:师傅,给我烤6个饼子,望老哩烤烤,我等一会儿来取,多少钱?先给你付款……那人有些不好意思,讪讪而走。老周脸还红红的,愤愤不平,说:啥人么,河南人会做,其他省的人不会做,河南人有啥了不起,都是中国人,看不起人哩么!有啥牛气的……
尘世人间,烟火人生,芸芸众生,普通百姓,为了生活,为了光阴,没有一日不得闲,没有一天会歇息。他们没有节假日,没有休息日。雪雨天就是最好的休整时间——但地处南疆第一站的库尔勒罕见这种天气,春夏之际下过两三场雨外,立冬飘了层鸡爪子雪(鸡爪留下痕迹的浅雪)外,其余天气都无法歇息,只好天天上岗。那天我有意问老周:你不是遭遇了车祸吗?有没有赔偿……他苦笑一声:碰我的车主倒是没有跑,但比我还穷,实在拿不出一分钱,只好自己垫付了医药费?我想了想,问:那咋办?不让他赔偿了吗?
老周见我很关心他的事儿,随解释说:我也不是有钱人,只能打官司,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法院前不久说会申请拍卖肇事者的楼房,但要我先交3万元的什么费用。说不交的话,他们就没办法弄。我插话问:那你交钱了吗?
谁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谁的生活,都是喜忧参半。行走在生活的红尘里,谁的前路,都是一团迷雾。老周说:上周,派大儿子到乌鲁木齐的法院里,交了3万元,回答说拍卖需要时间,让我们耐心等待……到时候,他们会通知,领取赔偿金……看来老周的赔付大有希望。但另一个家庭的生活,也许会遇到些困境。普通平民家庭里,遭遇一场变故,就会让原本不大富裕的家境雪上加霜,更为艰难和辛劳。
梁实秋在《烧饼油条》一文中说:烧饼油条是我们中国人标准早餐之一,在北方不分省分、不分阶级、不分老少,大概都欢喜食用。在老家县城县一中附近,有几家买烤串和特色小吃的,看到生意很是红火,能赚钱,有个外地买烤鸭的夫妇,就堵在烧烤店门前的人行道上,放置个液化气炉子,专卖一种叫“武大郎炊饼”的饼子——其实,这是一种噱头和营销手段。每个价格不菲,5元钱,瞅见其生意不大好。后来,转变思路,创新方式,现做现买一种煎饼三明治。当着学生的面,鸡蛋摊开,一会儿熟后,卷了生菜,一根火腿肠和调料,还是5元钱,但深受学生青睐和吹捧。他们夫妇专门在学生中午、下午放学前,饥肠辘辘时兜售,生意特好!
据传在5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国人就已有了吃饼的历史,有河南青台遗址出土过的陶鏊为证,说明国人特别是西北人的骨子和血脉深处,早就烙印着吃饼的某种基因。食物不光能饱肚果腹,延续人的生命,具有物质的本效功能,还可在人群中产生奇妙反应,同一种水土,自会培养出人们相似的口味传承与饮食习惯,即便走遍天涯海角,都有互相指认的熟稔凭证。各种面饼及烤饼易储放、耐饥饿自不待说,能促进人的咀嚼肌的发达和牙齿的坚固,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西北人习惯面食的味道,面条、烤饼、包子、饺子等特色面食,不仅是味蕾的共同记忆,更是一种血脉里的集体记忆。如今,随着人们饮食习惯的回归,越来越多的人追求一种绿色、环保、健康的食品,而老周烤饼的独特滋味也得到人们持续关注与普遍青睐,似乎合乎情理和认知。
每天每天,像老周一样的普通劳动者,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只为了日子过的更好!烤饼的火候不能太大,大了饼会煳;也不能太小,小了饼不成形、不起层。一张复一张,一个复一个。在烟熏火燎中,在周而复始的不断翻转里,现做现卖,简便可口,新鲜微热的烤饼,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待数百个烤饼做成后,烤饼者老周的手与臂,常累得像是抽掉了筋骨一般。我的家乡农村里,专门用土坯加工制作的土烤箱,用柴草做燃料,可达到不起明火,只保持暗红色的炉火,烘烤着细钢筋加工好的烤箱,底部抹层清油,将做好的馒头塞进炉内,堵住门户后,慢慢燃烧,基本保持锅里的温度恒定。这样自然烧烤的饼子味道好,口感佳,有种浓郁的麦香味。但老周一张张烤饼自有其独特风味和味道,溢满人间烟火气的美好,在香甜厚实的碳水化合物里包裹着朴素的情感和玄妙的缘分,吸引着小区和周边人们的喜爱!
贫贱夫妻百事哀,风雨同舟共患难。有时,早晨天气太冷了,善良的老周让老伴儿迟些来摊位,自己做饼和烤制。但早晨的生意最忙碌,最能赚钱!早起上班的农民工和干部,上学的学生,都会拿上一两个“极简而拙朴,实用而不雕琢”的饼子当早餐,而老伴儿也心疼身有残疾的老周,多数时间都会尽量赶来。每日都在烟火里打滚的老周夫妻,身上带着某种特质,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自得其乐,活的充实、达观而自在。据他说几乎每天要加工、售卖一袋面粉的饼子,估计每天要加工数百个烤饼,抛去成本,估计夫妇可收入二三百元。
前些天特意到老周的烤饼前,询问其官司怎么样了,赔偿的钱到位了吗?老周笑了笑:咱小老百姓,无权无势又无钱,如今这社会是拼钱靠关系和实力的时代,只能平心静气的等待……不如自己实打实的多赚两个,实在靠谱!确实,老周的烤饼,作为一个简单快捷的食品,好吃又简便,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一种传统美食,更是一种生活的慰藉、一种情感的寄托!
人生是一场不断相遇与别离的过程。生命中有些人,注定是过客,会擦肩而过,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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