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雪

秦皇岛简枫

野雪

文：简枫

我以为故乡实在是破败得不行。直到癸卯年冬月初十，我又回到了那覆盖了皑皑白雪的故乡。心中为之一凛，先前的印象里的所有事物都被一种光芒笼罩住了。我像是一个外来客，推开山门的手是胆怯的。我有多久不曾回乡了，而这一次我是偷着回来的。癸卯年的雪吻合了关于燕山雪花大如席的传说，还没入九已经零下十七八度了。昨晚我找到一条不知哪件衣服上的毛毛领，仔细比量之后韧针穿线缝在了羽绒服的帽子上。仿佛我这么做了就可以遮挡住一部分风雪的侵袭，人啊总是习惯自欺欺人地活着。

这是一片野山，可以叫西山也可以叫东山。这片山的名字，依据我们所处的方位发生变化。我心里知道这些山是有名字的，左手边的是二品道，右手边的是三品道，正前方向那座最高，叫大品道。人们说太阳从西山口缓缓地沉下去了，又说太阳从东山梁爬上来了。我不这么说，我说太阳沿着大品道的豁口掉下去了，我说太阳从鸡冠山的红冠子上跳出来。

我打量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沟沟岔岔，喜鹊在叫乌鸦也在叫，这里又新添加苹果树樱桃树核桃树栗子树。这里又添加了许多坟，有的坟头长满了荒草，有的还插着艳俗的红花绿叶。荒草随风红花也随风，我的故乡轻软柔长，像一条布带子在风里摆来摆去。上次回来时什么时候，大致上已经无法记起。许是老叔没了那次，人活着活着就淡了情义，忙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个啥的那啥。周围空气清冽，有一点牛羊粪便混合起来的味道，若不是大雪覆盖了，这味道还要浓烈很多。

我被一种混合的纠结的重叠的气息掠住，提着吊着牵着，沿着曾经走向未知。脚下深深浅浅的庄稼地，玉米茬口高粱秆，斜坡上一眼就认出的荠菜丛。荠菜的种子是小三角形状，密集细碎的簇拥在一起，我想明年春上再来一趟。我有点不好意思，我已经游离于故乡之外了，故乡找不到一处落脚点。但我依旧能感受到内心的踏实，我不必左思右想地考虑方向，即使随意走下去也不会出错。这是村外，是一片新鲜的铺展的无人问津的盛大雪野。松软得让人不忍落脚，却又情不自禁地一步步走下去。

真想躺下去打个滚儿，真想沾惹满身地雪花，做个胖乎乎没心没肺的雪人也好。被人细心地打扮了，围上火红的围巾，点上黢黑的两个煤球，怀抱一把大扫把。我又想对着这群山喊点什么，喊什么都好，只要把胸腔里的沉闷积郁都吐出去就好。远处的村子有细细的炊烟升起来，这炊烟是有多绝望啊，因为属于我的那一缕早已没了影踪。你吃过了吗？留下来吃豆腐吧。你饿了吗？留下来一会儿粘饽饽就蒸好了。我不由得笑出了声，这旷野我除了趴下去啃一嘴雪粒子，再没旁的念想。

太阳还有一房高，我看见一处园子的边角上有没建好的半拉子小屋。也算不上小屋，还没封顶，四面墙垒好了门框也留出来了。大风把别处的雪旋过来，在这个隐蔽处形成一个雪窝子。那又高又壮的大树，枝杈纵横稳稳地托住了三个硕大的老巢。我要是再小一点再轻盈一点就好了，我一踮脚一纵身就能跃上高枝。有些事，也只是想想罢了。就这想想也是不可多得的奢侈享受啊。

回到山里就是回到故乡。我就有了短暂的欢愉，很多积郁于心的块垒随风消散掉了。明明是独个前往，却又偏偏遇上不同年龄段的自己。那个背着柳条筐捡牛粪的女孩，那个鞋底子磨漏了走路内八字的女孩，那个深夜穿过玉米趟子胳膊腿都被划破的女孩，她们照见我年过半百的此刻。少年时一腔子冲动，敢在雪地里撒花儿，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如今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地把雪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来，未曾做事先左顾右盼，看看有没有危险再小心翼翼地走路。人生，终于到了谨小慎微的阶段。

这么洁净的雪不进山是看不到的，与城市里灰突突粘塌塌的雪相比，雪落到山里才是落得其所。有一些零星的脚印往远处延伸，像是黄鼠狼又像野兔野狗野狼，终是那一个野字让雪地上小窝窝变得神秘莫测。鸟雀飞过天空的时候，天空就生动起来，似乎那云也被鸟的羽毛划破了。我小时候村里经常有黄鼠狼拉鸡，母亲不敢睡得太沉，总是小心地扑捉寒夜里的一点细微动静。有一回她睡得太沉了，天亮了院子里有散乱的鸡毛，有沿着院墙跑出院子的血迹。母亲大放悲声，说那鸡是留给娃们过年的。

我从没看过真正的黄鼠狼什么样子，雪地上的小窝窝让我想到了少年往事。月亮多半块挂在一大片香椿树的梢梢上，清冷的幽蓝的天空映着那一轮不圆满。冬至逢了月末，刚好今日进九。明代《帝京景物略》载：“冬至日，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我以为这个有趣得很，冬在季节里是最显得长久的。偏偏人心又惧怕各种冷，总是找些营生来做来消遣才好。

画画是一件好事由，抄经也很好，九九八十一，做什么都能做出点模样来。只要有事做，也不局限做什么，能把冬天做到尽头，能把春风唤回来。我在故乡的雪地里一脚一脚地踩着，那声响一声不落地入了心。当我出山，仿佛山门轻轻扣上门环，我与家山又隔开了。我的眼睫毛我的肩胛骨都沾满了雪，我抱住自己的肩头，笑了。雪里的故乡和别的时候不同，那么安静那么肃穆。一边消融一边绽放，一边放我远去一边深情地挽留。我以为我的故乡在雪化之后还是会显得破败，但这并不妨碍我怀念，我还是会梦见他想念他一回回赶着回来。我是怀念那个藏匿在身体里的少年，想到这我忽然想要哭。终于下决心离开了，走过玉米茬子列队的田垄，走过我才刚刚踩出来的脚窝窝，也走过香椿树和树梢上那块儿月亮。我的心像是裂开了一道缝隙，有明亮的白晃晃的光照进来。

这是一次美妙的回乡之旅。我将踏着广阔的凛冽的旷野荒踪，迎候春光里的野花和友人。我们开始追问覆没的野草以及泥土的气味，回忆刚刚消逝的冬天。仿佛我一生的大雪都被春光抚慰过了，苦难被沿途的野狗叼跑了。为什么美妙都藏在风雪之后啊，她们来得措手不及。去踏雪，雪的心思跟随着风的翅膀起着漩儿地飞舞，那雪凌乱不堪，唱着低低生命回响的歌。像呐喊像呻吟，像是梦境才沉浸便惊醒。我们习惯了这样，爱什么就践踏什么，狠狠地肆无忌惮地，那野雪冰冷如铁。几个少年在冰河上嬉戏，他们衣衫单薄他们展开瘦弱的胳膊，像刚刚生出翅膀的天使。我将自身的沧桑融入他们的天真，这是风雪的尽头是一曲纯净的歌谣。恍惚间，生我百谷既霑既足，雨雪瀌瀌莫知我哀。

我不再犹疑，加快了脚步，而那脚布也变得异常轻快了。

淡淡不如风

我像是一个外来客，推开山门的手是胆怯的。
——近乡情更怯。

草舍煮字

雪野，关注点在雪中我的视野；野雪，那才是野外的雪，有没有人关注，它都在那里。
大雪覆盖故乡的痕迹，就像时间企图覆盖记忆。然而，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覆盖思乡之情，寻乡之行。

香薰古琴

向你学习，后半生快乐无忧。

财智天下

你的雪从春夜飘到江天了，白雪皑皑，意犹未尽。

太和五中张奇

我将自身的沧桑融入他们的天真，这是风雪的尽头是一曲纯净的歌谣。恍惚间，生我百谷既霑既足，雨雪瀌瀌莫知我哀。:victory:

香薰古琴

仔细读完了，我就喜欢这种文字，洁净，空旷，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