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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青花渐】大坟坡(第七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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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6 09: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欧阳梦儿 于 2024-3-6 09:30 编辑

                                                                              文/欧阳梦儿


      我经常做同一个梦,梦境几乎一模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这梦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的感觉与别人不太一样,比如我梦见一个不相干的人死了,几天后他竟真死了。我在一次婚宴的逆光中,看到我二姑父形似骷髅迎面走来,两天后他与人坐在自家院坝闲扯,后山上一块青石以高等数学都难以计算的角度砸死了他。这令我感到不安……


                                                                  ——引言




一、扑朔迷离
     大坟坡是我的家。亦是鬼魂聚集出没之地。巴陵多丘,这样的坡见惯不惊,原本是不怕的。奈何我每次出门,小朋友总追在我屁股后头拖声幺幺唱:大坟坡,鬼窝窝,进去出来不得活!我跺脚、哭泣、东躲西藏,没用。直至追到那条荒草丛生的独行小道,他们才齐齐止步,张着惊恐的大嘴,目送我一个人踏风而去,隐没于暮色薄雾的竹林深处。
     大坟坡的对面是童子坡,与我家祖屋三者呈犄角之势。大坟坡何以叫大坟坡,童子坡为什么叫童子坡,在这之前无人问津,之后也无人问津。反正千百年来,都这么叫,便这么叫了。跟人叫张三李四王麻子一样平常。每个人似乎头脑里天生就有根弦,绷得紧紧地,时刻提醒他们,那个地方不要去,那个地方去不得。大坟坡就这么与世隔绝孤立在小村一偶,任凭杂草疯长,猫哭狗叫。毕竟是小村,地盘只有这么大,每每人们要去大队部买点油盐办点事,不得不经过大坟坡,也只是沿着坡下小路,飞叉叉儿地跑。
     我家的四间土墙,因地制宜,皆是挖大坟坡的泥巴夯实。我家的泥墙跟别家不太一样,主要是颜色,褐褐白白,像被老天爷瓢泼过,冲刷出一道道宽宽窄窄的白。浅浅的,灰灰的白,如滴落的泪痕,象新妇守寡时掰开的手指,长长短短。靠北的一面,一道雷击的惊叹号,又大又显眼。似标志像迷团,金晃晃地挂在那里。这个疑问一直隐在心里,直到我九岁那年,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上了城里的重点中学,无神论者的母亲,在我轻描淡写,似乎不经意提到的情况下倒出实情:当初房屋修建匆忙,地选得不够好,土质潮湿,好长时间,墙上直掉水珠子,一颗接着一颗,便成了行,留下了印痕。我问怎么是白的呢,像石灰浆。母亲忍了忍,小声说,其实我也曾经怀疑过,是不是尸水,听说这儿是专埋人的地方。我打了个激灵说,这儿看起来也不像什么风水宝地。母亲说,你个小孩懂什么风水不风水。也许是解放战争,也许是大瘟疫、大肌荒,死了的人都往这么拖,哪个晓得呢。反正很久很久以前,这儿就叫大坟坡了。
     为什么要选这么个鬼地方呢,我几乎要哭出来。你爸说生产队地紧,你公和婆的老屋已经占了很大的地盘,他是共产党员,要起好带头作用,不占熟土。你就不怕吗?他倒好,早出晚归的,没几天日子在屋头。我气愤愤地,为母亲打报不平。母亲笑笑,怕啥呢,整天忙得脚板翻到脚背上,况且我还有你和妹妹。母亲说的没错,她总是天不亮就起来生火、做饭、喂猪,饭都来不及吃,赶往学校教书,一边肩膀不是挂着我和妹妹就是挂着我和妹妹的书包,另一只肩膀挂着猪草背兜。中午洗衣、热饭,随便吃几口,又往学校跑。晚上淘草、宰苕、煮饭、喂猪、唤鸭……等她忙完,已经半夜。这时她才有时间坐下来备课、批改作业。有时为了自学函授课程,更是挑灯到黎明。人们都很吃惊,这么一个瘦瘦小小,清清秀秀的女子,何以精神这么好,脚下跟装了陀螺似的,事情干得又快又好,谈笑风生,仿佛没什么烦恼可以击得倒。
      当时你蓝姑公特意下来看过,坚决反对我们把房子修建在这里,什么“坤卦缺角,西南不靠”。行话我记不住,大意是这个方位比较凶险,女主多病,一生无靠,五指漏财。地基也不让深挖。你爸说开山开到一半,泥巴变硬,有点像三合土,让挖也懒得挖。如果矮一梯倒是大吉。母亲站起身指了指婆那半截自留地,又指了指那一弯水田,你姑公说那叫“众财归依”,但是你婆不给换。
      蓝姑公是我六姑婆的丈夫,也是我父母亲的媒人。姑公姑婆在一家很大的农机公司坐办公室。当时父亲在公社红得发紫,跟一个姓张的住村干部同进同出,恰巧张干部跟姑公姑婆是邻居也是好友。当时五岁死了娘的母亲,因为成绩优异一心等着恢复高考不肯嫁人,大舅妈容不下,只好来给姑公姑婆带孩子。父亲为了追求母亲,经常借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带着合种土特产,骑行几十里去县城拜望姑父姑母,殷勤倍至。姑母是个强势的女子,她便做主把母亲许给了她眼里革命上进又买得起飞鸽将军的父亲,特意把自己珍藏的《**选集》做为陪嫁。母亲出嫁那天,婆正骑在后门口的坟山上梳头,我的六个姑姑因为争抢 一条能完全遮住屁股的裤子正在大打出手。
     姑父虽然家庭成份比较高,但学识丰富,曾经在地质队工作过很多年。他认为风水学并不等同迷信,没有一个地质工作者不懂风水。只不过每个地质工作者事先都会签订一份保密协定。在他勘探工作的经历中,曾经发生过一起离奇的事情,他跟他同事某,两人在深山中发现一眼泉, 长年清水不断。据当地人说,运气足够好的话,月圆三更时分,能看到一对金光闪闪的鸭子在其间游玩嬉戏。他跟他的同事在此窥视数月,终于探明金鸭习性,顺利取出了宝藏,那泉水应声枯竭。遗憾的是,那同事并不想上交,在风雨泼墨夜悄然逃遁,他遍寻无果,受此牵连,差点落得跟家人一般的下场。
      晚上,不知是不是母亲为我们挟了灰笼的缘故,被窝里暖融融的,并没有把白天的心惊带到梦里,反而梦里一片明净。我梦见我的床底下,一个巨大的方形盒子,三分之一的身影在微光中,三分之二隐在无边的黑暗里。盒子前方,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在宝盘上熠熠生辉……


二、厉鬼索命
     大坟坡真的有鬼!这个传言传得有鼻子有眼。
有人说是地主周子亏弃在坡上的石棺发生了尸变。那口棺材我见过,巨大的棺身上,青苔密布,远远看去,泛着绿色的光。材质细腻,严丝合缝。听说打土豪的时候,有人看上了这口棺材,周子亏很神秘很大方地说,抬,只管抬,有种你就抬去用。几个力气大的,扛子刚上肩,棺财长了根一般,冷气从脚底直窜脑门,吓得丢了扛子就跑。也有仗着大白天人多势众的,怀疑石棺里藏了大量珍宝,找来撬棍、二锤、钢钎,棺盖未挪丝毫。反倒是第二天,石棺自己长了手,推开一角,乍一看黑幽幽阴兮兮,深不见底。不知哪来的松柏,一夜间长成,不偏不倚撑在石棺之上,更显诡异可怖。
     当年石棺是怎么打开的,没人知道。但周子亏老爹的坟,被几个二流子挖开,我却知道。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在大路人飞奔,奔走相告:天乖啊!人一点儿没变,活鲜鲜的,龟儿子头发都还黑黝黝地,从雷管爆破的棺材缝里漏出来。有人问,挖倒些啥子嘛?那人说,还不晓得,龟儿几个恶得狠,不让看了。我的乖乖,那个棺材板板,漂亮得很,有金丝!周子亏在大路上,看了一眼挖坟的几个人,慢悠悠走了回去,什么话也没说,仿佛这件事与已无关。
     在我长大后的记忆里,地主周子亏身材高大,总是弓着腰。闷声闷气。小孩子都不敢看他,眼里有凶光,杀人。他整日里东游西逛不干活,谎称身体不好。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打老婆。他老婆的名字也挺怪,叫聂强虎。聂强虎一点也不虎,老鼠一样缩头缩脑。周子亏挺有意思,他给自己的儿子取名糟老二。糟老二长得很精神,对劳动人民也比较亲近,就是没人爱多理他。周子亏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气得牙痒痒。周子亏的幽默还表现在他被批斗的时候,贫下中农问,你的金银珠宝究竟上交完没有?周子亏说报告长官,我可以全部交待,不带丝毫保留,但你得答应千万不再打我。我想起来了,还有一块金砖在灶堂里头。社员群众折腾来折腾去,直到把锅台全拆完,才在灶壁上挖出一块烧裂了的土砖。周子亏说,没乱说嗒,烧断了筯的砖。
     大坟坡的鬼,长得极凶恶极吓人,神出鬼没的,没几个人讲得清楚。据说穿的是古时候的大红袍子,披头散发,舌头伸出来一尺多长,血淋滴嗒的。已经被吓死好几个,有的是当场吓晕死过去,有的晕死过去后,又醒转,回家后神志不清。只是这鬼很奇怪,只吓到大坟坡的夜路鬼。不过听说最近又缠上了几个从镇上喝酒回来的……
      父亲作为村干部,守了恶鬼好几晚上,硬是没碰上。可我知道父亲撒谎了。那天晚上,父亲走后,我就悄悄跟着,在他捉鬼的地方,我扒开一堆灌木藏了进去了,我怕鬼,可我无法抑制住我天性中的猎奇。父亲那天坐在一个草垛子上,手上拿着一杆火铳。正义凛然地巡查着前方,后方,东方,南方。仿佛一点点遗漏就是对革命工作的犯罪。他手中的火铳已经不是一杆令人皮开肉裂的火器,更化生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无畏与坚定。那天夜间,在我睡眼蒙胧就快撑不住的那一刻,我听到,噼噼啪啪绕过去,绕回来的脚步声。夜风中的枝枝蔓蔓,轻轻巧巧地在地上种了一地的馨香。一只脚踩着泥地,回眸向着一个黑影扑闪了几个火辣辣,凉嗖嗖。我看到暗黑的夜空闪着一个问号。这个问号一下子就把大坟坡三伏天的燥热变凉了,一下刮起了西北风。一个影子,一直在思索把问号拉直的方法,一个影子在等待问号的结果。还有一个影子至今都在思考拉直的方法。当一个影子思索明白时发现自己庞大了,庞大得像八部天龙,当另一个影子等待明白时,发现自己也庞大了,庞大得如金身罗汉。适时,正是月黑风高,二个影子忽然轻盈起来,在黝黑的大坟坡丛林里风驰电掣。化作二条行动迅捷的豺狗,穿林越涧,大坟坡的小鬼灵们,呼拉拉往后闪。一条黑影把自己跑得气喘吁吁,衣衫零落,精健的皮肉被树枝子刮的血肉模糊,很疼很疼。一条黑影把自己跑得吁吁气喘,嫩白的皮肉,肉血模糊却不觉得痛疼,只觉得鼓胀膀胱里还有一泡尿。憋急了的尿在左冲右撞,却就是撞不出来,只在飞奔,恨不得生出一对又大又兜风的翅膀,一直飞到大坟坡那堵墙下,在那滴落的泪痕,长长短短的泪痕下面,在那个新妇守寡掰开的手掌下面,溺上一地尿,勾画大大的一幅地图。前方出现一片熠熠的碎光,碎光像小虫子一样从脸上爬下来,一只接着一只,也许就是那么一瞬间,也许是无限长的时间。没有喊叫,没有转过身去。一杆火铳顶上脑门,长出了几个烈焰熊熊的红。烈焰熊熊的红震颤一下,凄凄惨惨的嫩白就笑一笑。大坟坡响起一声枪声,响得空灵,大地上种出好几朵艳红的花,这些花真是太漂亮了,漂亮得什么也红比不过它们。对不起,其实,其实我撒谎了。那天,大坟坡深夜的确响起了一声枪声,响得石破天惊,大地溅红了四周的草叶,草叶顶着血珠刷啦啦载倒在地,不是雨打芭蕉,不是绿肥红瘦,也不是红断香垂,那只是父亲朝天开了一枪。父亲说,妈的,地主崽子胆儿肥,王家傻子抢去的凤凰死得不亏。
   父亲拖着快要虚脱的身体回来时,在沟沟里拾到一个青花的盘子,胎质细腻,釉彩比平常人家看到的要光亮许多,底部有朱色四字并不认得。父亲看通身有许多不规则裂纹,以为是谁家摔坏扔的,就着月光一照,好象又不漏光,心想说不定是哪条野狗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拿回家喂狗正合适。最近,光景不太好,野狗家狗都饿疯了,死人骨头含在嘴里,嗷嗷直叫,听得人毛骨悚然。如果是夏夜,偶尔还有蓝幽幽的光,飘飘悠悠,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母亲说那是磷中毒和磷自燃。但是没人信,还说是鬼火。我和妹妹早早躲进被窝里,风吹过竹林发出尖锐的呼叫声,害怕得直抖。
      春节将近,镇上要搞灯夹戏。村干部去找川戏班子的戏服,戏服、道具不翼而飞。这是政治大问题,得找。上头派来公安战士,顺藤摸瓜,意外破获大坟坡恶鬼案。周子亏挺坦然:中国人孝为先,我护卫我祖坟,错在哪里?心里没鬼,如何见鬼?大坟坡有你祖坟?你的意思,整个大坟坡都是你家的祖坟?你家得死多少人呐!公安战士笑了,满屋子里的人都笑了。周子亏也笑了,笑得鬼迷日眼。


三、缠绵病塌
      自从搬到大坟坡,母亲病痛不断。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后,父亲不顾母亲反对贷了一笔款出门闯江湖去了。这一去就两年,音迅全无。父亲没有消息,关于父亲的谣言却很多,有的说父亲死在了外头,有的说父亲在外搞外遇。那些因偷盗,因斗殴、吵嘴被父亲处罚过批评过的,传得特别起劲。周子亏直接把花圈送到了屋头。父亲带走的贷款早就到期,信用社催得很急。而母亲的工资,只够给父亲交外出务工的“手工业费”。为了买种子买化肥,为了赶季节请人耕田插秧,我们母子三人节衣缩食,连菜也吃不起,一半时间只能盐水泡饭。而父亲走之前,承包了三家无人种的干田准备大干一番,如今全落在了母亲肩上。为了发扬风格,我们自家的地,好几块田贫瘠到青石祼露,无法养水。地不好,公粮却要交。那时候没有双休之说,母亲在有限的时间里,拼命挤,填了泥巴又担水,一挑挑,一担担,肩膀红肿得衣服都脱不下来。别人都休息了,母亲一个人,就着月光,支着火把,还在田野里劳作。农村的田野一到晚上各种盯人的蚊虫,一抓一把,真是多得要人命。然而母亲顾不得这些。
      母亲终于累倒了,在床上翻跟斗。母亲忍耐力极好,胃子经常痛,从来不吭声。可是这次不一样,她的衣服湿了一件又一件,件件可以拧出水。半夜痛得头直往墙上撞。我也把头往墙上撞——一个七岁的小朋友,承受不住那么多生活之重,睡得懵里懵懂,分不清东西南北。然而只要听见母亲轻轻呼唤,我还是会翻身爬起。顾不得揉一揉被撞得生疼的头,呲牙裂嘴着给母亲倒开水。母亲忍住疼,挤出一点力气对我说:可怜的娃儿,我死了就好了,免得拖累你和妹妹。我不吭声,一边任眼泪开闸,一边用衣袖帮母亲擦汗。趁母亲疼痛稍缓,我悄悄摸出门去找婆。可是天实在太黑了,草实在太深,路实在太窄,风鬼叫得真大声。听说鬼是怕红的,我拿出红领巾大力舞动,一边深一脚浅一脚拼命的跑。跑到婆的后门大叫开门开门。婆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问我干啥子。我说婆,我妈肚皮疼,疼得快死了,我跟你借点钱给我妈看病,保证还你。你再帮我找两个人,把我妈抬到公社医院去。婆说黑灯瞎火的,我到哪里给你找人?你们现在晓得求人了嗦?你们家一个当官,一个教书,衣服角角都咬人,肚皮痛算啥子。我说我老汉儿得罪你,我跟我妈又没得罪你。再说四姑未婚先孕,又不是我老汉儿要罚她款,是国家政策要罚。你做为窝主,也是该挨罚啥。再说你搬跟板凳咒了我妈三天三夜,我妈又没还你嘴,你的气也该消了嘛。婆没好气地白我一眼:你也是个尖嘴巴,跟你老汉儿一个腔调,啥姊妹不姊妹,爹娘不爹娘,乌纱帽最要紧。要钱没得,偏方有一个。说完端起煤油灯,在碗柜上摸索半天,摸着一个黑不溜鳅的东西,说是吃了包管好。还说我妈的胃病,是娘胎里带来,治好治不好,完全看造化。
      我跟婆举着马灯回到大坟坡,我烧火,婆刷锅,开始给母亲煎药。我问婆究竟是啥子药,这样子神奇。婆刚开始不理我,后来告诉我是姜,老姜。老姜治百病。我听大铁锅里“噹”地一声响,心里疑惑,却不敢问。婆端着煎好的偏方来到母亲床前,母亲十分感动,顾不得烫一口气灌了下去。我看着碗底厚厚一层泥沙很奇怪。婆讪讪地笑着说,可能是姜没洗干净。等婆走后,一半好奇,一半不放心,捡起药渣一看,哪里是老姜,分明是块脏石头。我急了,埋怨母亲不该喝那么快,母亲说恨病吃药,恨病吃药,哪里顾得那么多,况且不能辜负你婆一番心意。我就把婆刚才的话学了一遍。母亲听了不但不生气,还笑。她说,确实罚得过份重了。比普通人家都重。我问为啥,母亲沉默无语。母亲喝了婆的的偏方,疼得更厉害。看母亲一天没吃东西,想起家里有两个鸡蛋就要去拿来煮。找来找去找不到,母亲说莫找了,被你婆顺走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我又看到了那个地下宫殿。阔大的厅子,影影绰绰的光影里,透出金碧与辉煌。远处,也就是我睡着的身体的头部下方,一个玉雕的圆柱茶几上,一个青花的盘子,托着一颗晶莹放光的珠子,那么明亮,那么美好。(奇怪的是,我也分明能感受到自己现在正平躺在床,用后脑勺感知着地下的那个我。)我把珠子放一边,拿起那个眼熟的盘子——竟是父亲捡回来那只。那只盘子握在手里,一种奇妙在心里升腾,是一种淡淡的喜悦,夹杂着一种淡淡的忧伤。我开始抚摸它,像抚模一个旧识,一个朋友。盘子的花纹慢慢变淡,盘中浮现出几行小字:我想你/常常/骑不羁的野马/行走在夜空……我正想看个仔细,旁边一打座老僧长身立起,他白脸白须白袍,身材高大,长相与周子亏竟有几分相似,只是眼光清澈明亮,令人心生欢喜。我问你从哪里来,他答:从未离开何以谈来?我说我不知怎么来,也不知怎么去。他答: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问你是神仙爷爷么,说的我完全不懂。他说你还小,该懂时自然会懂。
    “碰碰碰”,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睁眼一看,母亲额上颈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嘴里咬着一块毛巾,右手捏成掌头,死死顶着胃部下方。我知道,为了不影响我睡觉,母亲已然拿出全部力气,跟病魔进行着殊死搏斗。原来是王老师,他昨天就见母亲脸色极不好,今早也不见母亲去上课,猜想定是家里发生了变故。王老师雷厉风行,很快张罗来人和钱把母亲送去了医院,医生说实在太悬,蛔虫钻胆、胆囊发炎。
      我带着妹妹陪母亲在医院住了五天,这五天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什么东西都死贵,吃不好睡不好还是其次,我从母亲的眼睛里读到了深深的忧惧和茫然。这样的散漫无神的眼睛,我以前从未见过。母亲归心似箭,脚步飞快。十六公里,一步一步丈量,妹妹的小脚丫踢翻了指甲,血肉模糊。她的下巴不知几时跌破,已经开始化脓,这让我总忍不住好奇,想找根筷子戳一下,检验外面这个洞是否与里面那个洞相通,吃饭的时候会不会漏出来。正午的阳光照得人晕晕欲睡,长途跋涉让我们饥肠辘辘。我们在心里呼喊快些到家快些到家,不管多贫寒的家,只要存在,它就意味着舒服和饱饭。然而残酷的现实再一次令我们目瞪口呆,这哪里是我们熟悉的,离开时的家,仿佛遭到过洗劫一般,空空如也。母亲码好舍不得烧的柴垛子不见了,装满白花花猪油的坛子被人抱走了,米缸里没有米,甚至缸里的咸酸菜都不翼而飞了。母亲特意拜托给婆喂养的猪,饿得从猪圈里翻出来,成群的鸡剩下稀稀拉拉几只……要不是母亲的学生闻声而来,端的端米,提的提蛋,背的背菜,那将是一个多么令人沮丧的下午。


四、鬼来点灯
      转眼两年过去。母亲还完了贷款,家里养的母猪多子多孙,在母亲的精心饲养下强健无比,卖了一个好价钱。母亲教的毕业班升学率达到了百分之90,优秀率赶超巴陵任何一所村校,是历年来整个巴陵送去重点中学人数最多的一个班级。有幸我是优秀中的优秀,拿下一个最高分。
      人逢喜事精神爽,母亲的笑容荡漾在脸上。妹妹在田间蹦来跳去,为挖干田的母亲运粮送水。我则在屋前坝下采摘尖椒,准备佐几个美味的松花皮蛋下饭。我的心欢呼着雀跃着。为即将开始的中学新生活,为几乎忘了滋味的青椒剁皮蛋。“闺女!”一声惊喜的招呼,惊吓住了我。 我知道,不用看我也知道,是父亲回来了,我的心一哆嗦。不过很快我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抬起头静静注视着他,那个背着时髦背包,白白胖胖的男人。看样子,他没有落难,没有受苦。可是他居然一分钱不寄回家,一封信不给我们写。我的眼光冷下来。说说,老子是哪个?男人指着自己鼻子问。怎么,爸爸都不认得了吗?男人显然兴奋多过失望。我还是不吭声。乡巴佬就是乡巴佬!男人欢乐地叫唤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向我招手。来,叫爸爸,给你吃面包。我仍然不动,有些意兴阑珊地垂下头。龟儿子,不认得吧,这是面包,好吃得很。说完他自己咬了一口,又咬一口,我的喉咙差不多要伸出一只手来制止他,别吃,别吃啦,我又不是真不想吃!很遗憾我一动不动,面包很快就被他吃光光。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爬上坎,竟直从他身边走过。他得意地又从背包里变出一个,我又羞又恼,更不好意思接,虽然我心里那只手已经伸出去了。男人显然没有多少耐心等我思想发生改变。他把面包放在桌子上,说声我去找你妈,就迫不及待地走了。他没问你妈在哪里,也没说你带我去找你妈。
      我一个箭步蹿过去,抓起面包,那香味……无法形容有几多香,诱惑死个人。我想也不想就张开了嘴。爸爸,我在心里叫。一想到爸爸终于回到了妈妈身边,自己又成了有爸爸有妈妈的孩子,我心里又愉快起来。我想,现在爸爸一定跟妈妈在一起,开心得不得了,我也要去找妈妈,我要一家人一起开心。挖干田是重体力活,男人都吃不消,妈妈也一定饿了,我要给妈妈也带一只面包,剩下的等回家一起吃。然而,背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再也没有别的。眼泪在眼眶打转,我抓起面包,想把它扔出去,可是舍不得,又把它放回原位。我大踏步走出家门,我,对,就是我,我要去阻止一场骗局。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回转身拿起了那个面包,我对自己说,不是我没骨气,是因为我已经咬了一口,已经暴露了我贪吃的立场不坚定的内心,还不如把现场收拾干净。
      我拿着面包,慢慢在田梗上走。远远听见父亲正与人吹牛,说的是武汉娘们儿挺有趣,喝酒行令让人摸胸罩,以猜扣子的单双论输赢。又说他差点回不来,在火车站,他资助过的一个寡妇让他的两个儿子抱着大腿不撒手,说他是好人,知道他平生最大遗憾,恁是要把两个儿子相送……
      凌公子正在给自家菜地浇粪,他本是个种地的,却非要让别人叫他凌公子。他十岁那年,在大坟坡一片空地上,有好多人见到凌老三从一棵大树上慢慢悠悠飘下来,口中一直在吟念,红豆姐,你可一要等我长大,公子定不负小姐。那天,好多人见到,一缕青升腾起来,一个长着一双蝴蝶翅膀的女子,轻悠悠裹在一团青丝间,飞上了天。那天,大坟坡落了一夜的花雨。第二天,大坟坡,竟被一层层青葱笼罩,少了往日阴郁的煞气和喧嚣的暴躁。村民们私下一致认定,这娃儿来头不小。他曾私下悄悄和我说,他的家其实是在天上。我好奇问他,那你还不回到天上去。他睃了我一眼走开了,走开时说了句莫名其妙又挺吓人的话,大坟坡外等雨落,青花如梦鬼点灯。此后,大坟坡不再有凌老三,大坟坡有了个凌公子。
      凌公子一看到我就高声说,安逸哟,爸爸回来了。我不吭声。他又说,爸爸回来有香家家吃,连凌公子都不理了。我气呼呼地把拿面包的手举到他面前:胡说八道,给你吃!凌公子说,再给我一个。我说,只有一个。凌公子将信将疑,只一个啊,那我不吃。我转身就走。他又叫住我,来,我给你变个月亮,我把面包递给他,他一口咬去大半个。我仍然矜持地站着。他口齿不清地说,再变一个月亮……,于是面包没有了。我用手背揉揉眼睛,继续走。听见凌公子在身后高声说,是你自己给我吃的,哭啥子嘛。我心说,你懂个屁。
                  
                                                                            2024.2.28日(8749字符)







评分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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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4-3-6 10:55 | 只看该作者
梦儿这篇小说我喜欢,回头我写篇评论。
3#
发表于 2024-3-6 13:41 | 只看该作者
欧阳梦儿这篇小说,以内焦点叙事的触角解构了一个时代阵疼。视野宽阔,想象奇特,叙述流丽。大坟坡发生故事,久远又散淡,触目又惊心。人与鬼,鬼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是一个时代的深刻又扭曲的烙痕。关于风水,关于栖息,关于坟冢,关于地主与政府的软对抗,关于人性的冲突,关于亲情,以及隐若得很深的一条暗线男女爱情。这些都构成了一篇大视野小说的诸多要素。
小说与一场梦开始,对应营造出一个神迷与诡异交织出凄凉世界。大坟坡即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又是一个心灵上荒漠, 不符合风水,不符合诗意的栖息。它却是一群人赖以生存的家园,这些人别无选择,命运的车轮,轻轻一晃,他们就被抛到了一个鬼地方。这样的地方就会产生一个变形记。人性扭曲后必然是荒诞又怪异的,小说这种变形处理深受现代文学精神影响。。以一个小女孩的叙述引入家庭生活的淡淡书写,没有太多激愤与抒情,有的只是把荒唐融入听天由命的自洽中,这正是苦难的根源,思想上的愚昧。这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象求神婆用石头给母亲治病等描写。让人想起萧红的《呼兰河》传。作者一次对幼年的记忆与模糊的时空鸿沟之间的一次对话,亦真亦幻,其实就是一次成年后对儿时经历的一次再创作。它无须百分百还原,只需找到新鲜的体验。小说处理上, 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使这篇小说始终映照出一种边缘感与切割感。留下许多的空白,反而使小说具有了延伸感。
梦儿的小说进步是惊人的,想来写小说并不是不停重复的创造,更是生活阅厉的积累与薄发。小说的立意与结构都具有较高的水准。
小说的布局巧妙,叙述中不经意带出一个凄迷的意象,令人凝神。
象“我家的泥墙跟别家不太一样,主要是颜色,褐褐白白,像被老天爷瓢泼过,冲刷出一道道宽宽窄窄的白。浅浅的,灰灰的白,我时会看到,滴落的泪痕,长长短短,象是新妇守寡时掰开的手指。
形象化的比喻出泪痕,近而又联觉出一个更为深沉的意象,象是新妇守寡时掰开的手指。“掰开的手指”这个画面造型的出现,使小说一下站上了一个较高的思想维度。对应的是,青春,年华,被抢走,剥夺,禁锢的自由,爱情等等一系列美好的湮灭,这是一个人的青春祭,又是一个时代的羞耻心。这正是大坟坡这篇小的灵魂所在。
坟,人,鬼,之间丰富缠绕的关系,也为这篇小说的创作打开了丰富多彩的表现手法。可以跨时空,可以超现实。
最令我惊奇,这篇小说大胆运用了魔幻意识流书写出一场惊心动魄的捉鬼与放鬼的人性对决,人性的善最终战胜了纯粹的意志。在一场虚虚实实的魔幻追赶后,揭开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执痴。大地布满了的红。是象征,是隐喻。
以及小说结尾对“青春渐”意象的解构又蕴涵着浪漫现实主义的希望之心。一场花雨让大坟坡染上了青葱,少了暴躁。一个十岁少年的看似荒唐的承诺与守候,更象是一个清醒的通悟者,不仅是对爱人红豆的向往,更是对一个站在水天间伊人的心之企恋。“红豆”这个飞走的女子,更象是对未来的新希望。

这篇小说的家庭生活叙述更多的运用了散文化笔法,淡而有味,虽缺少明晰的主线,细道童年生活的点滴美好与不明的困惑,就象大坟坡头荒诞中的一簇新绿,值得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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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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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发表于 2024-3-6 13:41 | 只看该作者
这是“青花渐”接龙系列的“第七棒”,接棒跑出一个不同的情节《大坟坡》。凭心而论,这小说写得真不错,很得章法,值得一读。点赞!“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热闹了太虚!

太虚需要好小说,需要更多的小说写手。而“青花渐”种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是值得肯定的!
5#
发表于 2024-3-6 17:19 | 只看该作者
梦儿这作品写得真是太牛了,风水,玄学结合时代背景,以及孩子的角度看人性。父亲的不作为,母亲的坚韧,姑婆的小肚鸡肠,看似不相干,但都围绕着一个主题,让我想起莫言的蛙,但梦儿又没说透,小心翼翼地打着擦边球,用南派三叔的隐晦的笔调遮掩过去了,最后的结尾我想凌公子该哭笑不得了。作品非常大气,极强的想象力,生动而细节的描写,语言的纯熟令我望尘莫及,梦儿。你跑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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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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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2024-3-6 19:09 | 只看该作者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4-3-6 17:19
梦儿这作品写得真是太牛了,风水,玄学结合时代背景,以及孩子的角度看人性。父亲的不作为,母亲的坚韧,姑 ...

子期没让我失望,懂我。
7#
 楼主| 发表于 2024-3-6 19:12 | 只看该作者
任逍遥km 发表于 2024-3-6 13:41
欧阳梦儿这篇小说,以内焦点叙事的触角解构了一个时代阵疼。视野宽阔,想象奇特,叙述流丽。大坟坡发生故事 ...

逍遥的评一直有着相当高的水准,是写者之幸,读者之幸。写文容易,洞若观火,需实力与情商。
8#
发表于 2024-3-7 09:39 | 只看该作者
梦儿的小说总是那么有水准,拜读学习点赞!
9#
发表于 2024-3-7 09:45 | 只看该作者
近来太虚很热闹,各路好手齐露头,也许春光大好?
好久不读欧阳,一梦未醒风拍窗,未见喜鹊却睹此文,甚好。
宽,厚,深,重
再加上叙述婉转,言语个性而清丽。
真是好文字
在只认文字不认人的网络,这种近乎纯粹的读写交流是美丽的,这种文字如果按正统观念似乎不该只停留于网络,各大纸媒也应有她一席地儿
10#
 楼主| 发表于 2024-3-7 10:16 | 只看该作者
千幻烟 发表于 2024-3-7 09:39
梦儿的小说总是那么有水准,拜读学习点赞!

千千客气。
11#
 楼主| 发表于 2024-3-7 10:20 | 只看该作者
唐僧没有肉 发表于 2024-3-7 09:45
近来太虚很热闹,各路好手齐露头,也许春光大好?
好久不读欧阳,一梦未醒风拍窗,未见喜鹊却睹此文,甚好 ...

唐唐好久不见甚是想念。我离纸媒似乎越来越远——退出作协了。网络也是偶尔为之。好一个懒字了得。
12#
发表于 2024-3-7 10:25 | 只看该作者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24-3-7 10:20
唐唐好久不见甚是想念。我离纸媒似乎越来越远——退出作协了。网络也是偶尔为之。好一个懒字了得。

这样的文字能压多半纸媒稿,说穿了,纸媒很多也不过是个圈子,作品也几乎都带着圈子的味儿。混熟圈子很重要,会混圈子才容易出圈,但梦儿不混圈子也挺好的,可能会寂寞许多,少了出头露脸的机会。
13#
 楼主| 发表于 2024-3-7 10:28 | 只看该作者
唐僧没有肉 发表于 2024-3-7 10:25
这样的文字能压多半纸媒稿,说穿了,纸媒很多也不过是个圈子,作品也几乎都带着圈子的味儿。混熟圈子很重 ...

是啊,想想就累就倦,还是自娱自乐吧。

点评

像我这样的半大老头儿自娱自乐行,你年轻,还是应该向外,向上,祝更好,这时代道德感太强的人或者太重视羽毛的人往往举步维艰,当然我可不是教唆梦儿学坏哈,嘿嘿  发表于 2024-3-7 10:31
14#
发表于 2024-3-7 13:21 |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篇厚重的作品,需要反复的感悟。小说的三要素:完整的故事情节、鲜明的人物和典型的背景(环境和社会背景),在这篇作品里有充分的体现。全文用风水和玄学为依托,去烘托人性,体现出不俗的写作功底。正如子期老师所言,这篇小说有莫言《蛙》的鞭挞现实,如魔似幻风格。作品的背景和视角很大,如果一直深挖和深究下去,或许会有很大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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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24-3-7 13:27 | 只看该作者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4-3-7 13:21
这是一篇厚重的作品,需要反复的感悟。小说的三要素:完整的故事情节、鲜明的人物和典型的背景(环境和社会 ...

荷花 版主 懂得 真多,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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