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24-3-8 09:31 编辑
五十知天命是传统的说法，而我们传统上计算年龄是按照虚岁来算的，所以，对于75年生人的我来讲，今年起，我算是进入知天命的阶段了。
要不要庆祝一下？毕竟，五十年来还算顺当，没病没灾的，就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读过一些书，知道其实提供很多叱咤风云的人很多连五十都混不到，比如英姿勃发的周瑜，凛然正气的岳飞，早慧的王勃，老曹家和老朱家的一堆皇帝，太多了。即便是眼前的事情，玩命的路遥，独立的王小波都是四十几岁走的，至于什么顾城海子那就更早了。不管生活水平有多高，平均年龄有多大，对于个体来讲，这些数字都是没有意义的，从前是，今后也还是，人生不过半永远都大有人在，所以，我几乎就没有什么年龄恐惧，也不会有什么抚今追昔，然后触景生情而有所感怀，我有时会认定那是一种矫情。让你活着，你就别糟践自己。
余华很早就很火，现在又火起来了，原先的火是因为纯文学因素，现在的火是因为偏文学因素，比如玩自媒体平台以及狡黠的段子手气质，更接地气。就余华而言，书我买了好几本，也读了，我是不喜欢《兄弟》的，一开始就写看女人的屁股，干啥啊？离了下三路就不活了？一如我不喜欢阎连科的那种风格，小说写着写着就写成了《西游记》，绞尽脑汁想创新，什么魔幻现实主义，什么神实主义，都是有所借用的。如来佛在那儿，就别指望着跳出掌心，不如老老实实在手掌上睡一觉，调皮一点可以在手指上刻个字：到此一游，就行了。但是我是真喜欢余华最早期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这两个是真好，生命的无奈和生活的无序，生命的韧性的生活的苟且。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活着的动力就是怎样活下去甚至活好一点，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可能看到一些愿景的实现或者溃败，也才会有新的愿景去追逐抑或是等待。
杨苡《百岁口述》去年影响不小。老太太五四运动那年出生，去年离世的。生于世家名门，父亲是中国银行第一任行长，一出生就衔着金钥匙。小时候学过钢琴、舞蹈、溜冰、甜点制作，照过无数的照片，之后上过西南联大和中央大学，和近代太多的名人大家都有过接触，很多关系还很近。比如她一家住过熊希龄总理的别墅，他哥哥还找过周总理想着安排工作未果；民国内阁总理颜惠庆和他家是世交，在她玩捉迷藏的时候，颜总理会帮助她藏在桌子底下；和段祺瑞家也能叙上亲戚，她一个堂兄娶了段家的小姐；和巴金兄弟常年书信往来，和巴金夫人萧珊是闺蜜，和沈从文吴宓闻一多是师生，她怀孕的时候，沈从文笑话她是“狼狈的小母亲”；和汪曾祺、穆旦、许渊冲等等是同学；在中央大学见过几次蒋介石，而她和她的同学都认为蒋介石进女生宿舍检查不文明因而厌烦。因为这样的朋友圈，她几乎是百年中国的一个独特见证。
老太太一生都有少女心态，给自己很多的照片都上了色，在困顿的时候为看一场电影把小孩锁在家里。我现在都在想像，一个百岁老人在追忆自己年轻的时候提到爱情时是一种怎样的妩媚，对于她自己和大李先生（巴金哥哥）两人之间究竟是友情和爱情依然难以界定的那份自问自答是一种怎样的神情；对于同事追求她的现任丈夫和穆旦之间绝交好几年是一种怎样的心态。我不喜欢用什么“贵族”这样的词语，但是，我的确很羡慕一个百岁老人依然还有那样的澄明和安静，当然，这也可能是她能如此长寿的原因之一吧。
记忆就是一种重复，对于八十年前的事情，尤其是细腻的感情甚至什么三角恋爱之类能记得如此清晰，只能说明在她的一生当中，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无独有偶，另一个百岁的老人杨绛先生在钱钟书逝世之后，对于登门造访的费孝通有过一次接待之后，然后就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原因是费老年轻时追去过她，现在走动不合适。
年龄在她们那儿真没当回事，她们也不会因为年龄的变化而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有所改变，或许她们从来没有当自己已经是百岁老人了。相对于我们惯常的未老先衰，她不觉得老，又哪来的衰？
杨苡老太太算起来是翻译家，甚至是翻译大家，她是第一个翻译《呼啸山庄》的。她一直在南京师范大学教书。但是，她只教书，不评职称，不搞论文，连这本书还是她说别人记录的，终了只是一个讲师的身份，这些名利的东西和她几乎天生绝缘，尽管她只要愿意近乎唾手可得，像她那样的学养和人脉，什么职称之类根本就不是什么事情。张鸣教授就说自己第一次定了一个四级教授然后就没有申请了，原因是他觉得自己申报职称的时候有一种乞人施舍的感觉。我估计有那样出身和经历的老太太断然不会也不大习惯面对着一群人察言观色以求三瓜两枣的。西南联大的时候，母亲给了她一万大洋，让她丈夫补贴娘家了，她也无所谓，那可是一万大洋的，一个教授当时填饱肚子都很难的。你能云淡风轻？谁能云淡风轻？
一万大洋她能无所谓，但是一次躲避空袭她丈夫先跑了，她一生都耿耿于怀，说实话，从头到尾，我看不出她有多爱自己的丈夫，她自己的话是，只不过没有经受死缠烂打罢了。更可能的情况是，她对于大李先生有精神上依赖，对穆旦有着更接近于爱情的情愫，但是发乎情止乎礼，很矜持——矜持是古风，很美好。
她只在意自己的感受，在她眼里，让董卿下跪的许渊冲教授其实在班上一点都不起眼，沈从文课讲的不好，吴宓不招女生喜欢，闻一多不修边幅，巴金一点都不懂浪漫，对钱钟书印象也不深。她说她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名人，只不过西南联大在世的大约只有她一个人了，所以这几年因为西南联大热度增高，她似乎也出名了。人们想到她，找到她，似乎仅仅是因为她活得太久，她是亲历者，她的话可信。
名人不过只是一个人名，丰功伟绩和万人追捧也终究沦为历史的尘埃。当时间的幕布把这些人名定格为方块字延伸为传说的时候，只有这个老太太依然读书写字，回忆或者谈论着属于她的这些邻里家人。
路遥有没有必要那么拼命？王小波有没有必要和自己较劲？老舍怎么就想不开？一路狂奔追名逐利的人们为什么让自己焦头烂额，无处安放？当真世界离不开他们吗？当真他们以自己的灌输就改变了世界，他们谁能坦白他们所有的努力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缥缈的全人类？或者说是为自己多一些还是为别人多一些？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们得身后一定会有一个智者在冷冷地看着我们深陷于生活的困顿和思想的窠臼，嘲讽般地看着我们晕头转向欲罢不能。这个老太太就是一位。
老太太心里是向往革命的，但是没有去成，怕麻烦；老太太是追求爱情的，但是架不住现任丈夫的追求就来个奉子成婚，老太太不大满意，也认为不行就离婚，不巧老二出世了，就再也没有离婚的念头；婚后老太太和穆旦之间可能产生了感情，但是一次独处，一个拥抱之后就断了念想；老太太什么话都说，她告诉我们巴金当时的粉丝很多，萧珊是倒追巴老的，萧珊还告诉她两人结婚好几年其实都不在一起，还搞笑一般告诉了我们著名导演黄蜀芹的出生来源于一个老鼠的恶作剧。
生活就在那儿，她从不对抗，而是尽力周全；自己就在那儿，她从不用强，而是顺其自然。人的一生，有的人在终其一生都在追逐不堪负累，有的人轻描淡写地拒绝却活成了诗意如花。
杨苡先生像镜子一般透明，像孩子一般天真，唯有如此，她才始终优雅，她用一百年的时间活出了一个完全属于她的自我。
她可能因为散淡率真而在无意中窥见天机，而我们可能连天命的门楣都还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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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8 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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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8 10:5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