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唐僧没有肉 于 2024-3-16 20:31 编辑
在说他的故事之前,先让我们读一首他的诗。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如果不看作者,也许你会误以为这首诗出自王维孟浩然或者陶渊明。确实,这首诗语言清丽,风格恬淡清雅却极富情致,先是给读者构画出一幅令人迷醉的山水晨景,画面之外却又隐藏着许多令人品咂不尽的安闲与宁静,真有几分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妙趣。
夜晚时分,渔翁船靠西山停宿。天上繁星点点,岩下渔火昏黄,也许船篷里还偶发几句清啸伴鹊惊飞盘旋。清晨起来,取湘江里的水燃岸边的竹烧火做饭,青白色炊烟袅袅在薄纱般的晨雾里升腾,这是一种多么平淡宁静而富人间烟火的生活场景!烟岚似的晨雾渐渐消散,一轮旭日冉冉升起,此时却看不到渔翁的影子,看得到的只是旭日映照下的绿水青山,就在这绿水青山间传来悠长的渔歌,仔细捕捉还能听到船橹划破水面的声响……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有形有色,实虚相间,形声兼备,令人在字面所“无”处生出无限的“有”,如高明画家的“留白”,又如西方维纳斯女神那残缺了的双臂……就在这左顾右盼中,就在这失神遥想里,江水滚滚向东直流到天际,山上几片白云悠然自得全无半点心机似漫步似嬉戏追逐……
都说王孟之诗钟情山水田园,闲淡之中隐禅机。但这有心的禅悟与这“无心”的云逐相比,你更喜欢哪一种?
除了这首,下面这首就更有名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有人说它是“唐诗五绝最佳”之作,更有人称它是“史上最孤独的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多么空,多么静,多么寂寞!
可就在这千古难以逾越的寂寞与孤独里,却有一只小船,船上一位披蓑衣戴草笠的老头儿静静地坐着,对着茫茫寒江,对着凛凛复又纷纷的风雪,钓鱼!
他是在钓鱼吗?分明钓的是内心的抑郁、寂寞和悲愤,是只可存之于心无人可与之语的千古孤独啊!
这该是何等的境界啊。是对抗,是享受,还是一种刚傲的自我宣泄?
有人说怨尤,有人说腹诽,也有人说这分明是一种人格的自我高标,可你我皆非“鱼”,谁又能真正知道“鱼”内心的苦或乐?
他就是柳宗元。
一定会写柳宗元。必须要写柳宗元。韩愈写过了,刘禹锡写过了,怎能少了柳宗元?
事实上柳宗元并不凭借诗歌立身扬名,尽管他一生创作了140多首诗,尽管很多诗被代代传唱甚至进入中小学教材。
他更被人称道的是散文,是哲学,是游记小品。
但更令我唏嘘的是性格,是命运。
茫茫天地间,才华横溢也罢,风流千古也罢,都不过匆匆过客,“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秦皇汉武,李杜文章,最终不都被滚滚长江的浪花卷到时间的尘埃里了么?
作为普通生命之一员,作为血肉情感载体的生命个体,柳宗元的人生际遇所引发的难道仅仅是长长短短的感慨么?
1、柳河东其人
就在我查阅资料为写柳宗元做准备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唐代文人中作品能像他那样被频频选入中小学教材的不多,单凭数量甚至连李白杜甫都似乎难以超越:《渔翁》《江雪》这是诗,《种树郭橐驼传》《黔之驴》这是寓言,《小石潭记》《始得西山宴游记》这是游记,除此之外还有《捕蛇者说》《愚溪诗序》《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柳宗元字子厚,出生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市)柳氏官宦家庭,世称“柳河东”“河东先生”。因官终柳州刺史,又称“柳柳州”“柳愚溪”。他比刘禹锡小一岁,比韩愈小五岁,三人被戏称唐代文坛“铁三角”,与“元白”这对好基友相比,“刘柳”友情更感人,两人简直是割头换命的生死兄弟。
从名头上讲,他与韩愈并称为“韩柳”,与刘禹锡并称“刘柳”,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并称“王孟韦柳”。“唐宋八大家”中,唐代唯有他与韩愈,宋代则有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和曾巩六人入选,更大的名头是“千古文章四大家”,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柳宗元荣居其一!
2、生命的坐标
如果以时间为纵轴以生平遭遇为横轴给柳宗元画一个生命坐标,那描画出来的曲线该是何等的刺目惊心。
有话说人生如茶,这一辈子不过泡在水里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所谓的人生况味不过就是浮沉中慢慢浸润,浓也好,淡也好,甘苦自知。
可柳宗元这辈子是壶什么样的茶啊,浮过,也沉过,只不过浮起只是瞬间,沉下去却就是一辈子。
公元773年出生,刘禹锡比他早一年,与刘禹锡同年出生的还有一位白居易。
公元793年科举中榜,与刘禹锡同时登第进士科。这年柳宗元刚满20岁,刘禹锡21岁,比柳宗元大五岁的韩愈已经落榜过两次,白居易还没有参加科举考试。
803年,30岁的柳宗元被调回长安任检察御史里行,同在御史台任职的还有韩愈和刘禹锡,三个人结成“铁三角”,刘禹锡与柳宗元关系更亲密,因为他们同在以王叔文、王伾为核心的“二王”政治集团并成为永贞革新的得力干将。
30岁,柳宗元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快就到达他生命的巅峰——凡俗烟火里人人渴望抵达的巅峰。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短暂的辉煌却是他一生流离的开始,这短暂的辉煌也就成了他的后半生梦里越咀嚼越痛苦的源泉。
“文章憎命达。”难道这所有的痛苦只为激发柳柳州文化上的才能?又或许这是上天给永州和柳州恩赐的礼物,让它们与柳宗元相互成就?
“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与刘禹锡等7人一起被贬为远州司马且“逢恩不赦”——所谓逢恩不赦就是被贬期间即使遇到朝廷大赦天下他们也不得赦免,由此可见新皇帝对他们何等敌视!柳宗远被贬永州,这一贬就是10年。
815年,柳宗元接到朝廷诏书高高兴兴回长安却未得重用,因为刘禹锡那朵“玄都观桃花”连累又被贬为柳州刺史。
819年,唐宪宗大赦天下终于在别人的劝说下开恩下诏让柳宗元回长安。可柳宗元终究还是没能回长安,他甚至没等到那封日思夜盼的诏书。诏书还在路上,一心盼望回京城的柳宗元却因病而死。
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么?柳宗元苦苦盼着回长安,心心念念是长安,盼了10年回去了,可屁股没坐稳又被一鞭子抽到了柳州,最终盼来了皇帝的开恩,然而喜讯还没到达,死神先至。
这是何等的残忍啊,又是何等的讽刺。
讽刺的不只是朝廷,也不只是柳宗元,还有属于柳宗元以及更多不属于柳宗元的人生。
3、永州山水
永州与柳宗元相互成就,很多人说过大体相同的话语。
是相互成就么?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相互成就呀!
如果说柳宗元成就了永州我觉得是他的诗文给这块古老的土地插上了飞翔的翅膀,让这片原本偏僻而荒蛮的土地飞越了时空,让天南地北的人们知道了它的名字,柳宗元无疑成了永州的名片和代言人,让一代代的人们认识了记住了并心生向往。
可永州对柳宗元的成就却是痛苦的撕扯、煎熬、消磨、侵蚀甚至是屠戮——像蚕吃桑叶一样一点点地消减甚至折损梦想和希望,恶魔屠城一样扼杀了他的期待和信仰。
是,这块土地接纳了柳宗元,可这是一种何其残酷的接纳呀。
也许说残酷对永州太过不公。残酷的是人事,不是永州。
永州没有做错什么,错的也许只是山高水远的愚昧、封闭与荒蛮。
当权者不就是看中了它的封闭落后与荒蛮才扬起鞭子把柳宗元抽打到这里?
慕强凌弱、媚上欺下、口蜜腹剑、落井下石这种种戏码早已演绎了数千年且注定必将继续演绎下去,除非哪一天地球崩塌,除非哪一天人类消失。
只不过柳宗元情感的触角太过灵敏,他比别人感受得更真切更深刻又因为找不到宣泄的渠道总积在心里所以才更痛苦而已。
年少得志的柳宗元看了太多鲜花与笑脸,终日迎接他的除了阳光大概就是恭顺与谦卑,每张脸都是一朵向阳的花,花瓣上露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清澈无比,绽放在花心里的是笑意,软糯糯,甜腻腻的笑意。
每一个身架都柔软,弯曲的弧度妥贴而自然;每一句赞美都真诚,那真诚的湿度与温度似乎献上来的就是刚从胸腔里掏出来向他表白的肝和肺。
他享受这种美好,他觉得世界也许就是这个样子,或者说原本就应该这个样子。为了这个美好的世界,他应该似乎也必须更加努力,奉献他的才华,释放他的善意。
可惜的是这个世界似乎不再需要他的努力,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世界完全变了样子。接踵而至的诏书为他掀开了另外的书页,王叔文死了,王伾贬了也死了,刘禹锡去了朗州……柳宗元先被贬为刺史,结果他还没上任半路上又被加贬为司马。他能说什么?除了仰天长叹,也只能风餐露宿车马劳顿赶往永州去。
司马是个闲职,官场上的人都知道他失了势属于戴罪之身,既然锦上没能添花,曲里拐弯弄点小别扭给他添堵同时也刷一下自己的存在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柳宗元是没资格住官屋的,他只能暂借僧人寺庙安置自己七十多岁的老娘以及妻子儿女。
先别说长安城的繁华,一个暂住就足以让柳宗元内心如针刺:繁华的长安城容不下自己,偏僻荒凉的永州竟然也没有自己立锥之地,这对柳宗元是一种什么样的打击?更何况老母亲及妻女住在寺庙里天天面对僧侣,很难不让生性敏感又细腻的柳宗元不想起自己与刘禹锡掀起革新运动时的辉煌与热闹。
曾经有多热便有多冷。现在的他虽有闲职却什么事儿也不能做,更像贴在墙上的旧画亲眼看着时间的碎片与飞沫层层地蒙着包裹成厚厚的甲壳,而他就被层层的甲壳禁押得几欲窒息……
人其实最怕的就是无事可做。闲极无聊,寂寞如小虫一样咬噬灵魂,无端而起的自我否定便如滔天巨浪一样席卷吞没漫长的时间,虚空、自我否定紧跟着的几乎就是绝望与毁灭。
才华更是双刃剑,当它久藏鞘中没有施展的机会,这锋刃反过来刺向自己便也越锋利。
柳宗元可不想自我毁灭,他那么年轻,那么有才华,永州根本就不应该是他呆的地方,雄鹰的舞台是天空,长安才是他柳宗元生命的演台。
但这里是永州,长安在哪里?他柳宗元的长安在哪里?
检讨,反思,懊恼,无数的日子就在这灰色的轮回里煎熬:他一次次地想到自己科举的风光,及第后跨马游行披红戴花夹道相迎的欢呼,慈恩塔下众进士的踌躇满志……恍如昨日。可现在,他却像一张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废纸片被弃置永州……
封建官员的贬谪虽然不是“徒刑”但它带给官员的痛苦甚至比“徒刑”更严重:徒刑是有固定的期限的,到了期限便解除;可这种贬谪却没有明确的期限,闲置到荒山蛮水的地方有可能再也想不起你来,那你一生便只能在贬谪地无休止地煎熬下去。
柳宗元日日望长安,盼望回长安,虽然他不止一次托人传讯求情,但当初贬谪时“逢恩不赦”的禁令却没有任何解除的消息。
痛苦还不只这些。因为水土不服老母亲过了世,他最疼爱的女儿和娘也不幸夭亡。
残酷的现实如刀,如锤,又如刺。恶魔狰狞的面孔似乎晃在他眼前,嚣张在梦里。
他必须给自己挖一方小孔,挣脱,淡忘,转移。
此时能安慰他的似乎唯有永州的山水,挖那小孔的工具也只剩下文字。
文字便是避难的港口,文字便是他与外界保存联系的唯一渠道,似乎也唯有文字暂时让他忘却,让他宣泄郁积在内心里的苦闷、烦懑与忧伤。
他写了很多诗,更是把自己足迹所至的地方记录成文字。
现代人提到柳宗元与永州更乐于说他是永州的代言人,又有几人知道这代言里隐藏着何等悲苦的现实?
也就是这10年间,柳宗元创作了大量的诗文,《柳河东全集》共有540多篇诗文,其中有317篇创作于永州,包括著名的《永州八记》等游记、《捕蛇者说》等反应穷人生活现状的议论文和《黔之驴》等寓言。
“不平则鸣”,文人为自己鸣不平当然是用文字。古往今来真正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其实是少数,山川风物、古迹名胜触之于眼前对敏感多思的文人来说很难不动之于心,字里行间自然也就流露他们的内心感慨或寄寓。
再说了被贬之官虽有闲职在身但其实是戴罪之“问题官员”,他们除了寄情山水作为转移或寄托又能如何?
刘禹锡也罢,柳宗元也罢,韩愈也罢甚至后代的苏轼也罢,莫不如此。
《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小石城山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柳宗元游览了多少山水啊?可他除了游览山水还能做什么?也许你看到了闲情,可更应该看到藏在文字背后的寂寞、忧闷、烦伤、悲愤和孤独啊!“永州八记”被后人盛赞为“游记之祖”,这些文字成了今天永州文旅最好的名片,当人们循着文字驻足欣赏的时候,有谁会想到一千二百年前那位游览者内心的寂寞、痛苦与烦闷?
“文章憎命达”。这是个多么残酷的结论!这残酷就源于真实。古今中外许多许多文字的诞生是因为“不达”,肉体生命的种种不如意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凝固成文字,这凝固的文字又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传递给后人,供后人通过文字去靠近或者还原当时的“现实”。
柳宗元只活了47岁,过多的痛苦摧残了他的生命,文字暴露了他低寿而亡的原因,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恰恰又是这些文字延长了他的生命,从唐朝到现在而且还必将继续延长下去。
4、柳州美政
如果说永州成就了柳宗元文字,那么柳州呢?
没有几个文学家真正想成为文学家,这一点必须清楚,也必须承认。他们真正想做的其实是政治家,至少是在某个领域展现自己的“实务”能力,“达则兼济天下”始终是儒家信徒最高的追求。即使不能“兼济天下”,那“济一方”造福辖下黎民实现自己的价值才是他们的本意。柳宗元也是如此,这从当年积极投身“永贞革新”便可知端倪。
在永州他只是个闲职,他当时的官职全称是“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属于编外当然不参与政事但享受同等待遇,说白了就是你在一边玩吧,虽然挂司马职但没你什么事儿。这种情况下柳宗元又能做什么,只能游山玩水写写字发发牢骚吐吐槽虚度时日。
而他来柳州就不一样了,虽然依然是贬谪,但不再是司马员外同正员,而是实打实的刺史(类似今天的柳州市委书记),他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管理柳州。
事实上柳宗元真为柳州做了不少实事。
贴心民情,改革弊政。比如当时的柳州有一个残酷的习俗,穷人卖儿卖女如果不能赎回就会永远沦为奴婢。柳宗元“革其乡法”,规定那些沦为奴婢的仍可出钱赎回。他又规定已经沦为奴婢的人在为债主服役期间按劳动时间折算工钱,等工钱抵完债后就可以恢复自由,回家和亲人团聚。这一制度受到了贫困百姓的欢迎,后来得以在岭南各州推行——刘禹锡对柳宗元的这个制度非常佩服,除了写诗赞颂更是在他的辖区内照搬施行,后来韩愈也听说了这个改革更是赞叹不已,不仅照搬实施还大力宣扬呼吁。由此可以看出柳宗元的政治才能。
重视教育,以教治愚。他亲手创办了很多学堂——这点和他的老兄弟刘禹锡一样——并采取了许多方法鼓励乡民读书;他在这里推广医学严令禁止江湖巫医骗钱害人——这点也和刘禹锡一样,但人家老刘还到处打听偏方并记录整理甚至成了一本很有名的医书。
移风俗。不知道是习俗还是有什么忌讳,反正过去的柳州从来不敢打井。柳宗元来到后用公费雇人连着打了好几口井,让世世代代喝雨水和河水长大的柳州人从此喝上了甘甜的井水。
劝农桑。柳州城外有着大片大片的荒地,柳宗元组织乡民,开荒垦地,种树种菜。《青琐高议》里说他:“后又教之植木,种禾,养鸡,畜鱼,皆有条法。民益富。”
他特别重视植树造林,亲自参加种树活动,还写过一首风趣幽默的种树诗:
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
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
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
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当地百姓也有民歌赞美他:“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柳色依然在,千株绿拂天。”
柳宗元在柳州威望相当高,高到他不幸去世后当地民众为他建祠纪念奉为神灵。到了宋代柳宗元更是被追封为“文惠侯”,所以这祠也被人称为“柳侯祠”。
只可惜孤独忧闷一生的柳宗元早已远去。
所幸还有文字,使得他的名字和文字一代代流传下去。
5、千古知己“铁三角”
写柳宗元很难避开刘禹锡和韩愈。用老百姓话说他们三人好比“扯不清的老棉裤”“撕不断的老干姜”。
韩刘柳是唐代文坛“铁三角”,用现代话说“好得合穿一条裤衩子”。
三人中韩愈年龄最大,但刚结识刘柳时估计老韩内心里多少会有些自卑,因为刘柳两位虽然小却是典型的“学霸”加“考霸”,而自己却属于“老复读生”,人家轻松撞开的科举门自己费了好几年苦功才勉强挤进去。
但有趣的灵魂总会相遇,“相吸”或“相斥”都是力。虽然他们交往中也有猜疑和矛盾,但各自的人品和胸怀让这友谊在时间的淘洗里保持了下来,并如玉一般给对方以美好也温暖着各自的记忆。
其实这三个人性格很不相同。
韩愈属于智商不低但情商不高的那一类,性子倔强耿直甚至有点一根筋,他认准的事就一定坚持,一点也不会看眼色行事。犟得像头不会拐弯的牛。而且他脾气急躁容易蹦,属于那种吵起架来脖子上青筋暴出恨不得牙齿撕人那一类,比如他谏迎佛骨而惹怒皇帝,如果不是有人在皇帝面前替他求请很可能就是一死;再比如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犯颜当老师,他不光当老师,还写了《师说》抨击当时耻于拜师学习的不良风气。
刘禹锡也很拗骨头也很硬,但他属于外向型绝不便宜别人折腾自己。他的哲学大概是“以直报怨”那一类,谁让他不舒服他就让谁不舒服绝不把烦恼憋在自己肚子里。看起来有些好笑和天真,但刘禹锡才不管不顾呢,这一点“浑不吝”的劲儿倒更像个愣头青刺儿头,比如两次写玄都观桃花,第一次因为“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郞去后栽”而得罪当道者而额外加贬10多年,可他回京担任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又写下“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郞今又来”极尽奚落挖苦之能事——只要你没弄死我,我就气死你,最高兴看你看不惯我却又干不倒我的样子!
说到玄都观桃花,这里面还有一件很动人的故事。这件事柳宗元没说,倒是韩愈在为柳宗元写的墓志里记录下来。
刘禹锡观花诗成了柳宗元等人再次被贬出京城的导火索,他也为此被放置最远的播州。
柳宗元不仅没有丝毫的抱怨刘禹锡,他还为刘禹锡鸣不平甚至愿与刘禹锡对调地方。
播州即今天的贵州遵义,当时异常荒凉,是个人口不足五百户的小州。刘禹锡有八十多岁老母,同去必就死地,分离也是死别。面对此情此景,身体已经很差刚刚回到长安没两个月的柳宗元几次上书, 要与刘禹锡交换地方,他说:“播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万无母子俱往理。” 生死之间, 为了刘禹锡,柳宗元仗义执言“虽死无悔”,在现代人眼里,谁能想到似乎柔弱平和的柳宗元竟能做出这样的事儿?又有几人能真正理解古人的这份情义?
柳宗元性格内向,敏感多情却不善于当面表达或发泄,即使受了莫大的委屈内心涌上太多的忧伤和感慨,他除了写文章曲里拐弯阴阳怪气地表达下情绪,更多的时候是闷在心里折腾自己。如果说刘禹锡气质上属于豁达与豪放,柳宗元则属于忧郁气质,除了忧郁,还有悲观。同样面对一件事,刘禹锡看到的是乐观表现的是豪放,柳宗元却满眼是灰色满心伤感与孤寂。
他的作品大多数都流露着孤独忧伤、悲愤无望的思想与倾向,诗也罢,文也罢,都没抹去这低沉忧郁的影子:有的直接抒发政治上的失意和郁闷,有的隐含着浓郁的被遗弃的孤愤,有的含蓄地折射出山水中消磨时日的无奈和悲愤,有的表达出欲重回长安而不得回的凄苦与悲凉。
比如下面这首《别舍弟宗一》把他这种政治、生活上郁郁不得志的悲愤之情表达得最为凸显:
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别的不说了,光那联“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所倾诉的悲伤、抑郁、无奈、失望、孤苦就让人黯然神伤! 再比如这首《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在柳州,柳宗元不仅想朋友,还想家。为了排遣忧思,柳宗元和好友浩初和尚一同登山观景,无奈心有愁事入眼的景再美也会绞动他的愁肠:四野群峰峭拔入云天如剑锋,一刀一刀地割着思乡人的愁肠。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呢?他恨不得自己化作千千万万,落在每一个峰顶上眺望着故乡。
有人说这是神来之笔,足以体现柳宗元巧思锤炼。我觉得这是情之所至自然流露,无意为之而成神笔。 你猜我读这两句时突然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文学创作中的借鉴、继承和发扬。陆游的《梅花绝句》有两句就与柳宗元这两句神似: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性格决定命运。从这兄弟三人的命运与结局上似乎得到了验证:三人都生性正直讨厌阿附献媚投机钻营,所以他们才华横溢却在仕途上屡屡受挫起起浮浮,韩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刘禹锡因玄都观那朵妖艳的桃花而加贬十余年,柳宗元也因不附权贵而受排挤一落之下再无浮起郁郁而终。
心宽多长寿,情重易夭亡。柳宗元之所以47岁就早早去世,更多还是他心思稠密不善调节所至。
柳宗元的死讯对刘禹锡打击很大,得知噩耗的那一刻,这位生性豪放的大诗人几近崩溃——元和十四年(819年)的那个冬天对刘禹锡来说,简直就是他生命中最凄冷的时节。他年近九旬的母亲在这年冬天去世,他强忍丧母之痛,从贬谪之地连州返回洛阳。就在他抵达衡阳时,他的至交好友柳宗元的信使突然到来,他原本以为是好友回复先前的约定,不想得到的却是一纸讣告。
噩耗传来,刘禹锡先是呆了,傻了,接着简直就是疯了:“惊号大哭,如得狂病。良久问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 ……途次衡阳,云有柳使。谓复前约,忽承讣书。惊号大哭,如得狂病。良久问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伸纸穷竟,得君遗书。绝弦之音,凄惨彻骨……
柳宗元死时因为刘禹锡与韩愈皆被贬,山水相隔无法亲临送葬,但他们都写了祭文托人代祭,韩愈先后写了两篇祭文怀念自己的一生知己。
鲁迅先生在悼念好友瞿秋白时说过这么一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这话用在柳宗元与刘禹锡、韩愈身上极为合适。
何为知己?
肝胆相照,生死相托,言而有信,诺出必践:这就是知己。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柳宗元将他的孩子,以及毕生心血所著的书稿托付给了好友刘禹锡:
病且革,留书抵其友中山刘禹锡曰:“我不幸卒于谪死,以遗草累故人。”
柳宗元去世后的第二个月,刘禹锡委托他人前往柳宗元的墓前祭奠。在写给柳宗元的祭文中,刘禹锡对着柳宗元的亡灵承诺道:
“誓使周六,同于己子。”
此后,刘禹锡花费了二十余年将柳宗元留下的全部遗稿,编纂成了流传千古的《唐柳先生集》,同时,柳周六也在刘禹锡的悉心培养下,考上了唐懿宗咸通四年的进士。
有传说除把文稿及遗孤托付给刘禹锡之外,他还托韩愈为他写墓志——韩愈写墓志可是最有名的,别说酬金高得离谱,关键是一般人根本就请不到。但柳宗元就不同了,别说托付了,我相信韩愈本人也早把给老友写墓志当成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在韩愈为柳宗元写的墓志中有这么一段议论可谓振聋发聩,足令世俗诸人脸红心惭无地自容了——
“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
为了容易理解,我还是把它换成大白话吧。
呜呼!士人到了穷困逆境之时才看得出他的节操和义气!一些人,平日无事时互相仰慕讨好,吃喝玩乐来往频繁,夸夸其谈,强作笑脸,互相表示愿居对方之下,手握手作出掏肝挖肺之状给对方看,指着天日流泪,发誓不论生死谁都不背弃朋友,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一旦遇到小小的利害冲突,仅仅象头发丝般细小,便翻脸不认人,朋友落入陷阱,也不伸一下手去救,反而借机推挤他,再往下扔石头,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啊!这应该是连那些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心干的,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他们听到子厚的高尚风节,也应该觉得有点惭愧了!
好一个士穷乃见节义!
幸乎,不幸乎?柳宗元才高如此却命运多舛沉浮下层郁郁而终,应为不幸;可在不幸的生命旅途中遇到刘禹锡与韩愈,又是多少人难以遇到的幸运呀……
时日如流水,但终究没流走文字,那些感慨与温暖透过发黄的册页向一代代人诉说生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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