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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青花渐】清平乐(第十五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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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20 08: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喻芷楚 于 2024-3-22 11:10 编辑

  【青花渐】清平乐
  
  喻芷楚
  
  一    “美少年”
  
  我是叶篱,是个六十一岁的退休老头。但我一直不承认我是个老头儿,我一直坚信我还年轻帅气,是美少年一枚。
  
  去年退休,单位本来打算返聘我,我不愿意。对,不愿意。原因很简单,我的老父亲在十年前就责令我回老家,我拒绝,严重拒绝。
  
  老家在一个离省城差不多三百多公里的小镇上,偏僻,不屑说。否则,我为什么要考大学离开这个穷地方。
  
  我读的是中医。在我三十五岁时拿到科副主任职称,四十五岁荣升主任医生、博士导。荣誉与金钱同时在我手中,我的父亲却命令我回去,回到这个古旧的小镇上,太委屈我了,老头脑袋肯定被草药熏出毛病了,不懂思考。
  
  我们家是中医世家,据父亲老头说我们祖辈在清康熙年间开始,在天子脚下开药铺诊所行医。
  
  当然,真实与否跟我没太大关系,我家除我父亲老头懂医,我伯父、小叔没个在线。我喜欢中医,是我丁点大的时候便跟在父亲老头身边上山采药,我喜欢每种明明看去是杂草,却又是可以治病救人的草。比如百花蛇草,长在脚下,开小百花;比如蓼花长在田埂地头,开一串紫色花;比如铜钱草等等我喜欢它们开的细细小小的花朵,开来明媚灿烂,真像我父亲老头卑微地活着,又用最卑微的生命践行最伟大的使命。
  
  我知道我们家在小镇有百多年历史。民国初期,从京城逃难到此,再没挪过窝。
  
  我们家有个三进院的宅院。曾今一度被分给许多人家住,好在东风总是有吹散寒冷的能力。
  
  在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整个宅院毫无悬念的回到我们家。政府还补贴不少金额给我们家。这件开心的事让我们一大家人兴奋了一年。随后父亲老头三兄弟商量在离小镇人民医院不远的斜对面重又开了一爿小药铺。这么多年过去,这爿小药铺成为我回归的使命。
  
  父亲老头老了,去年我退休回来,见他,真心觉得他老了,因为我六十,他八十五。在我回小镇不到半个月,父亲老头因胆结石引起心脏病,做心脏搭桥手术。我真是庆幸,幸好回来的及时,否则,父亲老头生命危险指数几乎百分百。我是家中长子,底下一弟一妹都在省城安家落户。
  
  我回来了,再不走了。我把我省城别墅给儿子。老妻无怨无悔跟随身边。她说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真的,人总是要落叶归根。
  
  我已经不做无谓的挣扎,从繁华到寂寞,通常只在一念之间。
  
  我成了一个闲人,一爿药铺老板。每天开铺,上门板,下门板。等我打开门,我的堂侄才来,带着我的早餐进来。
  
  堂侄二十五岁,去年毕业n中医学院。因而伯父肯求我收堂侄为徒,我起初不肯,是我想他去省城我曾今工作的中医院,我已经联系好人事。谁知道,伯父不同意,硬是求父亲老头向我下死命令。
  
  说实在的哪有这样为人长辈的?多好的单位不去,这样一个陈旧的小镇,人口不上八万,横竖几条老街小巷,楼房没几栋,这样大一爿小药铺有什么前途可言?
  
  伯父只一直跟我说,这个你别管。我也真管不了,因为关键是堂侄自己也愿意了。愿意了怎么办呢?我只好拿我的积蓄扩大药铺面积,增加许多品种的药。以前几乎就是柜台后面的一排墙顶一样高的草药柜,现在加了五十多平米的西药以及中成药的药架,规模有了,一点不比城里的药店药少。
  
  或许是堂侄的宣传,熟人看见他他便说他在哪哪。谁那个谁是他师傅,药铺生意蹭蹭蹭上去了三分之一。
  
  堂侄欢喜,可我一点不喜欢,本来我退休回来就是接手药铺打发时间,没事想想我和画楼与锦书、芷楚,晓玲小时候的故事。晓玲是我老妻,特别申明一下。
  
  堂侄让我忙起来了,斜对面的人民医院的院长也又来了,说:“叶教授还是屈尊降贵去我们医院中医部?医院需要您这种人才,镇上百姓更加需要。”说着他又说,“您不需要天天来,只一周分几个半天时间,绝不耽误您药铺生意。”
  
  我有什么办法?一回两回,架不住他一天两头的来。堂侄一旁怂恿我说:“叔,您正当壮年,正应该为乡里人民做些什么贡献方好,以便我有个好榜样。”
  
  这啥话吗?无奈答应。可也只应允,每周二、周四下午两点半去坐诊两个半小时。其他时间不仅要在铺子里坐诊,还必须在晴好天带堂侄上山下地认草药,识草药药性,采草药,教他做标本,或许这些在医院学过些,却总不如我教的细致全面。
  
  父亲老头非常开心我的行为,我不在的下午,他陪堂侄看铺子,没人时没少说我和画楼少年时的丑事。以至于堂侄会笑话我说:“叔,您这么搞笑的吗?”
  
  我回问:“我有什么好笑的?”
  
  “还不搞笑吗?”他反问,“明明是您爱镇长女儿锦书多些,为什么帮画楼叔写情书她?而且写的特别离谱?”
  
  “怎么离谱?”
  
  “爱情是个使人成长的必要过程,你想成长吗?锦书?那么跟画楼恋爱吧。”他说着很是诡秘地说,“其实是不是您一紧张,把叶篱写成画楼?”
  
  我想想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心理,可能?”
  
  “可能?可能啥?”从柜台后面一道暗门掀帘走进老妻。老妻说是老妻,面相是不老的。她像所有爱美的女人一样,三头两头的做面膜,手膜、脚膜,皮肤经过这样保养,实在算得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她对堂侄揭我短说:“他是想画楼、锦书成绩掉下去,小笨蛋。”
  
  “为什么?”堂侄不可思议地问。
  
  “你真是笨蛋,画楼每回都考第一,他总是小三小四甚至小五小六。”
  
  我不由嘻嘻,不好意思。笑的时候我觉得我就还是那个二八男孩,岁月在眼前晃荡。
  
  青春的影子里是群少年,但一群少年里唯有画楼常在左右。画楼原姓华名城楼。在高二那年我帮他改别名画楼。锦书别名是同时改的。锦书原姓景,名姝。
  
  给他们改名只为那时正读晏几道《清平乐·留人不住》词。词里枝枝叶叶离情。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句中的叶离、锦书、画楼合了我们三个人的名。
  
  我的歪才原比画楼强,画楼喜欢我改的名。那时我们为提高作文写作水平,我把我家珍藏的旧书全搜罗出来,有好多本线装的唐诗宋词。我喜欢晏几道的《清平乐.留人不住》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词里的离别、感伤况味,恰与我们青春的离别一样。高中三年后,无论是考上大学还是没考上都意味着从此各奔前程。
  
  锦书是镇长的女儿,学习与画楼不相上下。我非常郁闷,为了把好哥们学习弄下来,成全自己,不惜出卖画楼。只是,最后结果到底是锦书难寄,锦书爱上的是我们一个学长——镇书记的儿子,他们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画楼如果说没纠结是假的,但在身份面前他选择了揍我一顿完事。但他充分体会到社会阶层的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锦书自傲,画楼不屑一顾。我呢?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谁叫祸是我惹的,哥们我必须承担。
  
  从事件发酵情况看,不过是提早透漏画楼心事,画楼毫无防备,身心受到创伤,苦不堪言,受到地位不同的尴尬侵袭,谁让他爸只是一名工人,老妈还是农民。
  
  “孩子爸,明天放天假,天气预报显示明天有雷暴雨。”老妻一面收款一面说。旁边付款的客户接话附和:“真是呢,叶老板。”
  
  我回过神,看看外面天色,天阴暗黑沉。我们地处江南,在春天里,这样天气极其平常,下几场雷暴雨,没什么意外。
  
  外面天色不佳,我打开手机天气预报看。随后浏览当地新闻,看完道:“你们不用来,我还是守守,万一有人买药,不是方便人家了吗?”
  
  二   故人
  
  雨没等到第二天,在当晚约摸十点开始下了。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冲击耳骨。我身不由挨到大门前,老妻急忙上前按住门问:“干啥,想出去?”
  
  我不由笑:“我有那么笨吗?我只是想看看风势。”
  
  “耳朵不管用?听不够?还要用眼看?身子感受?不见都赶上台风阵势。”
  
  老妻按住门不让开,我只好长伫窗户前,看院里两棵柿子树、一棵枣树、一棵石榴猛烈地摇摆,枝条像抽风,又像张牙舞爪的魔鬼,花架上花盆打落地乒乒乓乓作响声。
  
  我摇头叹息,暴雨之无情不是你我能想象。一时对古人对各色雨的叫法十分感佩。如眼前暴雨即名“洪霖”和“积霖”,是下过头的雨,形成“涝”(潦),如果积霖成潦便麻烦了。小镇处在几个山头包围圈里。
  
  如果不是怕积霖成潦,我还是喜欢雨的。雨在古人诗词里总是那么唯美。如白居易《微雨夜行》中写细雨:“但觉衣裳湿,无点亦无声”;宋 朝邵雍《春雨吟》:春雨细如丝,如丝霡霂时。
  
  在我漫想雨时,无意回头瞥见安静坐在沙发里欣赏一只青花渐瓷盘的堂侄,他旁边一堆拆开的快递垃圾,不由转身上前问:“这是你下午急着回来收的快递?”
  
  他连嗯,很是得意说:“叔,您看,我女朋友烧的青花渐瓷盘,多好看。”
  
  我接过八寸平口青花瓷盘,手感粗糙,颜色不匀。盘外延云龙纹勾勒出梅花花瓣形。盘内画面画一枝曲折弯斜的桃花,桃花枝上两只互相依偎颜色好看的小鸟,桃花下坐一个女人。静若处子。她鹅蛋脸,着套装长裙,颜色青杏色,棉麻布料,淡淡的碎碎的海棠花型刺绣。看着画面我立刻知道女人是谁。
  
  画面十分熟悉对吧,堂侄笑。
  
  我嗯声,是你芷楚婶婶。
  
  芷楚是画楼的老婆。我久久注视瓷盘,青春时的芷楚,清新、明媚。让我这个美少年老头又有老了的质疑,我真老了吗?
  
  我端视良久问堂侄说:“你女朋友认识芷楚吗?”
  
  “咋不认识?她不是画楼叔的侄女画霏吗,我告诉您好多遍,您不记得,叔?”堂侄很是抗议,“叔,您记忆好差!”
  
  我不自然拍下自己脑袋,一时想起堂侄的确在我耳边讲过好多遍,我的确问过好多遍。
  
  画霏就读景德镇瓷器学院。今年才大二。
  
  堂侄问我瓷盘怎么样,叔?可好?
  
  我知道做件瓷器工艺品不容易,从揉泥、做坯、印坯、上里釉等等步骤都是一个复杂的过程。画霏的作品只在入门级,堂侄显然已当艺术品,他期待我的好评,可我只能说:“它像你一样,提升的空间像这间屋子一样大!”
  
  堂侄嘿嘿不好意思笑了。收拾快递盒,怀抱青花渐瓷盘上自己屋休息去了。
  
  说到芷楚,我想到芷楚常去的一个文学论坛,为读她的文,不惜跟老妻一同进论坛追捧,真真是好笑。好笑归好笑,做粉丝绝对是认真的。认真到同她进一个名字奇特的文学微信群。她潜水时间多,冒泡时间少。我一般到哪都是潜水健将。
  
  想到这,径自打开手机上微信。朋友圈里多是现下天气,一帖帖暴雨如注毁坏东西的画面,惊心动魄。浏览一遍,再没其他新消息,翻看微信群。奇特名文学群一片热闹,他们以文学为己任,大有早期新文化运动新青年气势。我爬楼看帖。当看到逍遥发的帖:这种质感和实用就是物道精神,这就是美。你们对美的理念还是偏执于鸟语花香,花团锦簇了。
  
  这话怎么说呢,想东西写好有深度,必得阅历,学识相得益彰,否则都是纸上谈兵,这是我不写东西的原因。我的视觉固定在医院,看到的是患者病痛。想得到美的安慰,不过是患者病好,愁苦面容转成一张张快意的笑脸。如果说还有什么,或许低头抬眼间,是脚下那些卑微的生命,极尽生命之能量开出朵朵灿烂的花。或许诗人们会把它们隐喻成挣扎的生命,哪怕在困惑境地也能成为生命的呐喊。
  
  真的,我不太喜欢这样的牵强附会。我们只是适应环境,生命属性如此。一把车前草都是种良药,有利尿去湿功效。一丛香茅也能成为药草家族的座上宾,可做调料,可做茶饮,可入药;一把马苋齿可做菜可入药,黄色小花像个自传小太阳。
  
  一面想着关了微信群,复又点开朋友圈。自从我离开省城很少收到问候,发个朋友圈点赞的以可见的人头数减少,开始失落,后来习以为常。毕竟人走茶凉,物是人非没有谁可以避免,支撑友谊的花朵仅仅是我曾今拥有的平台。我是清醒的,在我还是七八岁小孩时,我父亲老头用他慈父爱怜的声音教我背诵增广贤文。老祖宗做人的智慧都在那。所以我父亲老头能在苦寒的最青春的二十年华里轻松度日。
  
  我思绪乱走时看到一条更新帖。我笑了,是芷楚深夜发文。看她写啥,我饶有兴趣打开看,内容写道:再不见这丫头想这样的法难为她心上人,丫头却不知她的谜底在她打腹稿,同她叔借我那张坐在花下的青杏裙照片说想做个青花渐瓷盘时,她叔就把谜底猜出来告诉了叶篱伯父。今天丫头传她完成的青花渐瓷盘作品我看,给我两个哭成泪人的表情包,问我她的谜面真的很一目了然,为何一下被猜中。我真真为他们可爱的青春幸福到。恐怕叶篱如何也不会想到,画楼会以这种方式送他一个药童为他寂寞的生活添上一点味!
  
  我惊,原来用芷楚这张照片是有深意的,画楼在画霏丫头片子心思转动间就猜出谜底。而我,只是感觉哪里怪怪的,没作深想,我真是笨,都没管伯父此刻是否睡了,就打电话过去,伯父接听证实了我的疑问。
  
  伯父挂断电话那刻,我一直翻白眼,心中怒吼:“画楼欺我太甚,欺我太甚。他一个安排就是三全其美,我却啥都不知道,我智商这么不在状态?”
  
  画霏渴望安全的爱情,羡慕芷楚的爱情,画楼便安排堂侄到我身边继续学习,如此不仅伯父有孙儿承欢膝下,我有堂侄在身边也有事可做,仿佛身边依然是那个忙碌的博士导,身边依然围绕学生。难为画楼这样想着我。
  
  感动不是人人都有,独我分外多。我不服画楼都不成。
  
  我继续看芷楚下面为八寸平口青花渐瓷盘题的一首诗:
  
  坐爱桃红满砌浓,行知柳绿点溪从。
  
  舒眉不为禅声旧,过眼还怜雁影逢。
  
  我笑了,一个女人能如此从世俗的环境,找到爱的突破,让人看到一个平凡的生命坐享繁华时的从容淡定,解读她的日常,解读她的爱情,在光阴的辗转反复中诠释她再遇的惊喜与珍惜。
  
  如此,我为她感动。窗外的大雨不算什么,狂风不算什么,闪电雷鸣不算什么,它们全不入我怀,我怀着某种悸动的心情感谢我自己。
  
  画楼久远的声音又入耳,陪伴我入梦。
  
  叶篱,来,给芷楚写封情书,说我爱她。你看她坐在桃花下多美。我顺着画楼手指的方向看。
  
  彼时我们高二。三月的某天去一百公里外的北望山春游。时间离锦书情书事件有些时候,画楼早不计较我,但,却习惯我代笔写情书。什么毛病?我恼画楼。可是,我不好拒绝,到底我小人在先。我看芷楚青杏色棉麻套装长裙,有种古风韵味,仿穿越到民国。沉吟片刻,回画楼说:“好,我帮你。”一面立马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笔记本撕下一页,写上晏几道的《蝶恋花·千叶早梅夸百媚》
  
  ……
  
  —捻年光春有味,
  
  江北江南,更有谁相比。
  
  横玉声中吹满地,好枝长恨无人寄。
  
  我钢笔字与画楼比,是两个不同的字体。我字体秀美飘逸,画楼刚劲有力,菱角分明。
  
  我写好词交画楼叠只鸟送过去。
  
  芷楚一脸懵逼,我鬼笑说:“画楼送你的,他说他爱你。”
  
  我是画楼和芷楚的情书传递人,这是我在以后日子里一件特别骄傲的事。读大学后,同画楼分开,每每再见面,我第一句话是:画楼请我吃饭喝酒,要不以后我再不给你写情书,送情书。画楼一点不拒绝,连连应承我。我们哥俩再抱成一团,欢喜的什么似。
  
  梦里画楼陪我醒来已是次日上午十点。意外的睡了一个如此长的觉,老妻都不敢相信,见我早餐后仍坚持开药铺,微嗔:“我以为你改主意,休息。你看暴雨一夜未停,别去。”
  
  我看看说:“没事,说不定这刻有人等。”我一面说一面穿雨衣,雨鞋,出门老妻更递上伞。我撑伞走过凌乱不堪的院子,加快步子。
  
  街上大雨倾盆在于我实在是件爽心悦目的事。暴雨干脆利落,像画楼的性格,直性,好驱使人。
  
  三   风雨故人归
  
  从我家到药铺,需经过老供销社与老食品厂后巷,是带斜坡的青石砖路。青石砖老旧光滑,墙体青砖,屋顶黑瓦,墙脚生满绿油油的青苔。老供销社、老食品厂后门相对,都挂排红灯笼。老供销社现在经营百货,食品厂改经营饭店。
  
  这样的小巷,这样的积霖,多少在心灵上漾起些许遗憾。新绿新绿的绿枝绿叶在闪电雷鸣、狂风骤雨里舞。
  
  我几乎要致敬这场暴雨,小巷承受的不是目光,而是岁月荏苒,依旧在这里。这很好,真得很好,陪伴我长大的小镇,哪处没有我的影子?
  
  从斜坡上下来,拐向老供销社正街。马路宽阔,地面上枯枝败叶落花凌乱不堪,店铺没几家开门。药铺与老供销社相反方向,直径距离一百米。
  
  还别说,我到药铺时,药铺屋廊下还真等着一个中年妇女,她形貌很着急,不停跺脚。我忙上前开锁下门板,女人帮我,动作麻利。
  
  进门时女人说:“叶老板,我真怕你不来。我感冒咳嗽半月,吃西药吃时不咳,不吃又咳,烦呢!”
  
  铺门打开,我亮灯,屋里瞬间敞亮,草药香盈满室。
  
  我脱下雨衣挂好,请女人坐下。把脉,看舌苔,听肺音后说:“不碍事,我帮你开六剂中药,吃一个礼拜差不多。”女人口里应,嘴里说:“叶老板你真好,省我来回跑,医院是不许的。一回两剂,再去又需挂号排队。”
  
  我笑:“医院有制度,这里我有信心。”
  
  女人跟着笑:“叶老板,病怎么回事,难道没大毛病?”
  
  我笑:“当然没大毛病,不过湿气过重,引起痰多咳嗽。我用几味去湿药,加一味平贝母镇咳。”
  
  “哦哦哦,原来这样,麻烦叶老板。”
  
  我开药,再起身抓药,递给女人。女人走后半个多小时铺子没人光顾。我乐的清净,更想大概没人病吧。
  
  于是,我极沉浸地注视门外。偶有小车一阵风拖起一帘水雾开过。
  
  风雨夹带寒凉气,我不在乎。
  
  我心灵达到完美的宁静时光,真正要进入“宁无些个烦恼”的意境中时,该死的画楼打来电话:“叶篱,来,我在清河樱花亭等你。”
  
  我精神立刻来了,囔囔着大声叫:“你在樱花亭等我?你来了,画楼?还是你逗我?”
  
  “我是逗你的人吗?过来,我在樱花亭听风看雨,我好感动我们这个破镇,到处感动死我,我要哭,你来听。”
  
  我欢喜赴约,赴约前没忘向老妻交代行踪。
  
  清河涌横穿小镇,河涌五米见宽,无雨时水质清明,两岸岩石筑堤,多植杨柳、桃树、樱花、垂丝海棠、梅花,但以香樟树最为抢眼。每一棵都是几人粗围。树茂互相交错覆盖河涌。河涌上有三座石拱桥,每个石拱桥前有座两层的八角亭,黑瓦黑漆木柱,亭多以花草树木名命名。
  
  我赶到樱花亭,陈旧的两层八角亭旁几株高大的樱花树,经一夜暴雨,地面、河涌上落了层厚厚的樱花瓣,枝头冒出嫩绿色新芽。无疑待雨后新晴,必是染就一溪新绿。柳外飞来双羽玉,弄情相对浴的春色美景。
  
  画楼穿蓑衣戴斗笠,向后反剪双手,面朝河涌,他比我高一两公分,身材一直保持少年模样。画楼身上的蓑衣我再熟悉不过,蓑衣上我给织了几根青杏色毛线在上面,说是画楼爱芷楚的几缕相思。他年少时常穿着跟他母亲一起下田插秧。
  
  即便岁月过去了近四十年,现在褪色了,可线还在那。我看着几乎要爆笑,画楼是来搞笑的。
  
  画楼转过身时,我极惊讶他的面色红润,两眼炯炯有神。我甚至有些嫉妒,这刻我站在他面前,他即便农夫装束,亦有青春年少气,在他面前我不是美少年老头,是真老头。
  
  画楼不知道我心思,只是热烈地一把抱住收伞的我,有好几分钟松开说:“你说我们又有几年没见面?”
  
  “没多少,两年。”我回说,“你几时回来的,为什么不先招呼我。”
  
  “哪有时间,我老爸生病,电话来的急,都没思考的余地。”他说。
  
  我问:“伯父什么病?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上门啊,哪里劳你从外省大老远的来?”
  
  “你搞不定,和你爸一样,心脏上的毛病,送去省城二附院检查,现在我哥嫂在看护。我回来跟你吃个饭,回去。”
  
  画楼把我感动的稀里哗啦的说:“你是决定送我现实版王观的《红芍药·人生百岁》图给我?”
  
  画楼笑:“你是记了芷楚送你的诗词,我是记了词中的酒和人。”
  
  真的,再没有画楼有心,他从来都是行动派,他不屑言语的动听。所以我几乎可以看到坐在花下的女人外的画外音,那个没有出现在画面上的人物。她的安静她的从容都是因了面前这个男人,他给的不是甜言蜜语,是岁月静好。他在外面风风雨雨,归来只为她的温柔。
  
  我们在樱花亭里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画楼问了我很多事,末了仍是不信地问:“你真习惯了小镇寂寞?”
  
  “习惯了,这不是我回来追求的最高境界?”我快活地,又是那个美少年老头,感觉我依然青春年少,气场不输画楼。
  
  画楼复抱住我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松开我后,我问他什么意思?
  
  他答:“市城投公司邀请我们公司来北望山工业园开子公司。公司应邀,老板现在在与市长会晤洽谈某些相关事宜。”他看着我笑,“老板有意派我过来,这样真是很好,一举三得。一有时间陪老爸,二又能与你天马行空,三完成工作任务。”
  
  我为画楼高兴,画楼如我去年退休,只退休后的画楼答应公司返聘五年,仍做公司副总经理,主管生产、技术。
  
  人老了,没有别的想法,如果有,莫过于年少发小一如年少。我曾是一直生父亲老头气,烦他不肯离开这个小镇到省城跟我住,害我纠结退休回不回小镇,因为有几家私人诊所邀我坐诊。我左右徘徊,幸芷楚送我王观《红芍药·人生百岁》词。
  
  我最喜欢里间这些句子:宁无些个烦恼。     仔细思量,好追欢及早。遇酒追朋笑傲。任玉山摧倒。沉醉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幸新来、有酒如渑,结千秋歌笑。
  
  古人原来很懂生活,很会计算生活的形式。累了几十载,都市繁华应该放得下,在有生之年和朋友喝酒,承欢过了耄耋之年的父母膝下,人生意义已到极致吧。
  
  从樱花亭回到家中,老妻早已备好一桌酒菜等我们。
  
  坐下时,画楼怪怪的看眼老妻说:“锦书离婚许多年,你知道,咋不告诉我?”
  
  我惊诧:“锦书离婚?什么时候的事?”
  
  老妻白眼我,恼:“女人的事,关你们两个老男人什么事?”
  
  我愕然许久,画楼则严肃道:“当然有关,我是喜欢她的前任,我知道她离婚,必撒把盐到她伤口上,看她骄傲。”
  
  一屋子人一时具是笑得不能自己。老妻一个劲骂,作死你,画楼。
  
  酒桌上,画楼同老妻你一句我一句。我才了解关于锦书离婚情况。锦书和她丈夫都是体制内的公职人员。他们离婚时间有三年,离婚原因是体制内男人通常犯的错误,工作上贪污受贿,生活上不检点,外面有情妇,拍苍蝇行动时被拍,双规。
  
  离婚后的锦书和女儿女婿去往上海定居,生活过得十分优雅。
  
  过得好就好。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芷楚文有好久,此刻心下感慨。这么多年人和事都是面目全非,难得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想着不由看眼老妻和画楼。
  
  我和画楼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我依赖小镇几条街巷,渴望我们幼年跳脱的身影一直在街市蹦跳,渴望画楼指使我做东做西的霸道声音。只是,此刻我真醉了,不胜酒力,说话舌头僵硬打卷,酒桌气氛到达高潮时,画楼的老板微信视屏画楼。
  
  画楼离开酒桌,上沙发坐。老妻忙烧水沏茶。我挨画楼坐,欺头看画楼手机视屏。画楼老板年轻,有海龟身份,才从他父亲手上接管公司不到四年。我看他身后布景,是老食品厂改建的鑫德饭店,他旁边有个人,我认识,我们市市长。
  
  看来,画楼没骗我,并且他可能早有收到内幕消息,所以会安排堂侄在小镇跟我学习,小镇发展或许就在近几年。
  
  画楼老板看到画楼,发来一张电子产品照片说:“楼总,您看看这小变压器工艺,特别精致,……还有电容器,昨天我在香港我朋友公司参观看他们制作的工艺流程,比我们省两个步骤,操作简单……。我们必须马上着手安排技术改进。”
  
  画楼看图片说:“您已有样品在手,真是太好了,上月我已经知道电容器有新式工艺产品上市,从朋友处得到一张图片,技术部正着手技术分析改进。”画楼说着传上一张电气零件照片。画楼老板点头:“楼总知道就好,产品改进意味成本降低,加强竞争力。”说完收线。
  
  画楼喝过几口茶,和我说了几句闲话告别离去,留下我复入寂寞。风还是风,雨还是雨。
  
  2024/3/16
  
  (8880字)

评分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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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4-3-20 08:21 | 只看该作者
沙发!仔细拜读。
艾玛,楚楚接了第15棒,那我就接你的好啦。
3#
发表于 2024-3-20 08:26 | 只看该作者
好长。上五千了吧?
这出门赶集去,回来读。
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0 08:41 | 只看该作者
千幻烟 发表于 2024-3-20 08:21
沙发!仔细拜读。
艾玛,楚楚接了第15棒,那我就接你的好啦。

早上好,谢谢,欢迎烟接棒
5#
发表于 2024-3-20 08:42 | 只看该作者
楚,标题要求统一三个字呢
6#
 楼主| 发表于 2024-3-20 08:48 | 只看该作者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24-3-20 08:42
楚,标题要求统一三个字呢

已经改了。没注意还有题要求。
7#
 楼主| 发表于 2024-3-20 08:49 | 只看该作者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4-3-20 08:26
好长。上五千了吧?
这出门赶集去,回来读。

难得写个长文,已经好久没写过了。
8#
发表于 2024-3-20 09:22 | 只看该作者
少年情谊,至死方休。文中诗词为文增彩。
9#
发表于 2024-3-20 09:40 | 只看该作者
先评个分,回头细看。楚楚写得好长啊,我老是写不长

点评

我也写不长。  发表于 2024-3-20 11:52
10#
发表于 2024-3-20 10:23 | 只看该作者
年少年老,这情谊维系了一辈子,还能在后辈中延续下去,真真是一种岁月的馈赠。
诗词写得跟生活衔接,那是安享晚年,幸福之人的样子。
11#
发表于 2024-3-20 10:31 | 只看该作者
先给楚楚精彩小说点赞,回头上电脑再细读哦!
12#
 楼主| 发表于 2024-3-20 10:57 | 只看该作者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24-3-20 09:22
少年情谊,至死方休。文中诗词为文增彩。

谢谢梦!唯少年情谊长存令人感动,多少走着就剩下名字,有的连名字都没有。
13#
 楼主| 发表于 2024-3-20 10:58 | 只看该作者
落叶半床 发表于 2024-3-20 09:40
先评个分,回头细看。楚楚写得好长啊,我老是写不长

叶子好,我这是话痨节奏,一开就收不住。

点评

话窝子,我可太羡慕了。  发表于 2024-3-20 13:10
1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0 10:59 | 只看该作者
云馨 发表于 2024-3-20 10:31
先给楚楚精彩小说点赞,回头上电脑再细读哦!


云馨好,谢谢,春天讲个有关春天的故事。
15#
发表于 2024-3-20 13:00 | 只看该作者
俺是个73岁老头,退休后单位返聘做关工委工作,68岁那年终于同意我第二次退休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可前年又把我叫回单位要继续做关工委工作。唉,老头一枚,还在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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