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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下 粮 仓[size=29.3333px] [size=29.3333px] (李夏署)
一 7月6日,农历甲辰六月初一,小暑。最高温度37℃,进入盛夏酷暑时节。而在农村,比这温度更热的,是进入“双抢”。 久生决定这一天开镰收割早稻,开始“抢收”。 枚江镇大片区域是泉江河与金沙水交汇冲积而形成的冲积平原,丘陵山地与河谷平原相间,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农业产业发达,素有遂川粮仓的美誉。 枚溪村的久生从前年起流转了村里左邻右舍280亩田地,跻身镇里种粮大户行列,也同时拥有了自己潜意识中无限大的第三代粮仓——天下粮仓。
二 李绅,唐朝诗人,六岁丧父,随母迁居无锡并由母教以经义。青年时期,李绅目睹农民终日劳作而不得温饱,以同情和愤慨的心情,写出《悯农》二首,千古传诵,被誉为悯农诗人。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经历过“双抢”的农民与没有当过农民的城里人以及新生代职场人对这句诗的理解,相去甚远。 久生对诗的理解,对“双抢”的记忆,则是深刻到了骨髓里。是痛,是累,是泪水,是被汗水湿透永远拧不干的背心,是看着因粮仓里谷堆冒尖儿母亲欢欣喜悦的笑脸。 60后的久生印象中家里的第一代粮仓是个谷桶,一个直径约一点五米、高一米的大木桶。记得队里每年有两次分粮,初冬时分粮印象最深。在母亲带领下,家里兄弟姐妹几个能挑担的都挑着大大小小的箩筐,带着户口本高高兴兴来到生产队的仓库分粮。久生家的劳动力最少,按照积累的工分,只能分到两千斤左右谷子。这些谷子是从分粮起到第二年早稻成熟,接驳上能够“吃新”时止整整半年多全家人的口粮。现场,队里干部和分粮的叔伯们都在和久生的母亲说:米兰婶,紧着点吃啊,要度春荒哦。 久生家的这个谷桶粮仓一直用到分田到户装不下谷子为止,彼时桶的上边沿和底部已经打着多个被老鼠咬坏又用罐头盒子镶嵌的补丁。
遂川县枚江晒谷场(李建平 摄) 三 “双抢”的时候,正是南方最热的七月。 艳阳高照,万物生长。 “双抢”,抢什么? 抢收、抢种。 千百年来习惯从土地里刨食的农民,要抢在短短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从以小时计成熟老去的禾秆上抢回金灿灿的稻谷。否则,谷粒就要掉落到田地,就要成为麻雀和田鼠们的“收藏”。要把秧田里迅猛蹿着个儿的秧苗抢插进田里,晚了,秧苗就会“长过旺”,成了“老男孩”,会减产。因此,哪怕顶着40℃的高温天气脱个一层两层皮,也要“抢”。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后,农民们对土地的热爱,对丰收的期盼,体现在精耕细作上。 人工翻耕过的田地经过耙田和平田后,用“秧格耙”在放净了水的田地里横竖“推”画上四四方方的格子,然后到秧田里“脱秧”“打秧”,最后才是插秧。 插秧时,把捆扎秧苗的稻结抽解开,一株株均匀分开插进泥土里,一般是倒退着插秧,也因此早在五代时布袋和尚就留下了“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稻),退步原来是向前。”描写插秧的诗句。插秧是个很累腰的活,可心灵手巧的姑娘们像不知劳累的仙女。她们弓腰翘臀,一手分秧一手插秧,动作协调准确迅速,像小鸡啄米,像织布机落线,十秒钟不到,一排五棵秧苗就入了土。插得最快最好的,被冠以“掐仔手”的美誉。于是,田野里飘荡着姑娘们爽朗的笑声,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快打秧来哦!”“我又要上岸了!”一幅绝美的农耕图。 因为“抢”,所以快。常见一丘田头天早上还一片金黄,次日就已是一片新绿,“二晚”开始了又一期生命轮回。其间,农民们又要不断地“汗滴禾下土”,锄草、耘田、施肥、喷药、打稗草……把每一株秧苗当孩子般抚养。
四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分田到户之初,久生不是诗人,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学生小农民。他深刻地体验并演绎着这诗句里的情境。 久生是章瑾家的老大,高中毕业后放弃了复读,在家种责任田。“双抢”时年龄尚小的弟妹们虽踩不动打谷机,但捆稻草、莳田这些活都能顶些力。 于是,在双抢的日子里,像久生这样的小伙子们,天天就像斗架的公牛,“轰隆隆,轰隆隆……”他们戴着墨镜,顶着草帽, 活跃在一丘丘金色的稻田里,踩响着一家家的打谷机。他们身上的汗衫被汗水湿透了一遍又一遍,渴了喝上一勺凉茶,累了吼上句“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便又满血复活。
五 火热的“双抢”,抢回了农民们心中最大的期盼——吃饱饭。 分田到户第一年秋收后,当久生家的第二代粮仓——自家土坯屋二楼一整间房,第一次“顶楼板”装不下而开辟第二个粮仓时,当久生的弟妹们用粉笔学着生产队的样子,在粮仓的木门上写上大大的“第一粮仓”“第二粮仓”时,久生的母亲,这个为填饱这一家十口,特别是几个似乎永远也填不饱的“娃娃肚”而绞尽脑汁在饭甑里和红薯丝、锅底下埋芋头的女人,禁不住流下泪来。 久生家的第二代粮仓自分田到户后就总是满的。直到2007年,镇里大面积推进田园化改造,绝大部分土地“三权分置”后逐步流转到极少几个种粮大户手上,久生也终于不再种地,“洗脚上岸”进城务工,这第二代粮仓便也从现实意义上退出历史舞台。
六 当下的“双抢”,天气照样“流火”,但人的聚集度和热度却小了很多。不到原种粮人口百分之一的种粮大户们组建新的合作社,购置大量的机械,无论收割还是翻耕,都是成片成片地推进,是一条龙式的联合收割机、插秧机、烘干机在“忙碌”,“飞播”“飞防”也成为现实,连育秧都有专门的公司负责。他们一个个都有了比“掐仔手”更响亮的名字,“农机手”“机插手”“飞手”……农业分工正在不断细化、产业化、现代化。但无论如何,“双抢”仍在。 久生,便是在经历了学手艺、沿海打工、当包工头后,又兜兜转转回来当农民的“双抢”主力军。 现在,他是种粮大户,还是党员,乡人大代表,“抢”得更欢,场面更盛大。 过去靠天吃饭,“抢”的是不等人的时令和饭碗中的口粮。人们通过“抢”来解决温饱,来积聚向“知礼节”向“富起来”过渡的力量。现在,“抢”的是以科技手段遵从四时节气变化,寻找最有利于农作物生长、最能体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时与机,实现好生态与高价值的转化,实现丰产增收。 看着整个塅上的稻田几天就收割完毕,久生切身体会到时下的“双抢”和自己少年、青年时代真有着天壤之别,收割、耕田、耙田、插秧、捆稻草、晒谷、收粮这所有环节都已经被机器和新技术代替。他的绝大部分稻谷都是日产日销,还是湿谷时转个身就进了他心目中的大得不能再大了的第三代粮仓——国家粮库。久生总觉得,现在自己种这么多粮却没有粮库,而国家粮库倒像成了自家粮仓似的,给了自己极大的信心和方便。此外,现在种粮非但不用交公粮,国家还给补贴,给技术,出台保护价,一年接一年的“一号文件”给足种粮人底气。 “抢收”初步结束后,久生统计了产量,自家平均亩产1120斤,总产量超过30万斤,亩产、总产均高于前两年。 “今年早稻预防得好,使用了一些促进增产、预防病害的生态技术,防住了最强天敌‘稻飞虱’,加上管理也更加科学,人工成本也有降低,总体收益肯定比去年要好。”久生笑着说。当笔者一再追问,想要个准确数字时,久生思考了下说道:“20%吧!”。再想了下,他又说:“15%-20%。” 增收至少15%,大丰收啊!
七 7月22日,大暑。久生的所有早稻全部收割完毕,且插上了二晚,整个田塅绿油油。 “种粮比做包工头稳,比在外面打工强,毕竟粮价国家会保底。老祖宗说只要用心种田,就饿不死人。”久生说的“饿不死人”言下之意就是能赚到比打工、比做包工头更好、更稳的工资收入。他对未来、对“端牢自己的饭碗”非常有信心。刚结束“双抢”,久生就邀约了枚溪村的细平、林生等几个种粮大户及村里“两山”公司的负责人,一起讨论成立新的合作社、推广水稻种植机械化。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刚刚闭幕,镇里就组织他们学习全会精神,有序推进第二轮土地承包到期后再延长三十年试点、深化“三权分置”改革、发展农业适度规模经营等内容,都深深地激发出久生搞好农业生产的动力和信心。久生说,他已经锚定要当一名高素质农民,要和兄弟县市的种粮大户们好好PK下,比一比“藏粮于地、藏粮于技”的真功夫。 后记: 很多时候,记者以“我曾是一个农民”而自豪。这种自豪源于因曾是一个农民而对很多事物的理解会更深刻,对当下经历的艰难更举重若轻,对很多现象能够更包容。在大暑的节气里采访写下上述文字,纪念我的少年时代和烙印在内心深处的“双抢”,以及我可爱可敬的生产“中国粮”的大哥和无数个农民兄弟。当然,还有迈开“强起来”步子的无数个当代久生们,他们自信与从容,“把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这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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