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是家乡
山那边,就是李婉芳魂牵梦绕的家乡。老虎山静默地矗立在城南,像一头古老的生灵,沉睡在岁月的长河里。一条蜿蜒的小径,从它低洼的脖颈处迤逦而上,又悄然滑落,就像大自然不经意间留下的一道疤痕,又仿佛是岁月在低声细语。
那条小路,没有虎头的险峻,也没有虎背的沉稳,它只是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静静地躺在山体之间。而公路,这条现代文明的痕迹,却以一种扭曲而倔强的姿态在这里延伸。上坡时,它仿佛拼尽全力,挣扎在重力的枷锁中;下坡时,又如同脱缰的野马,肆意奔腾。
当李婉芳终于站在虎脖之巅,眼前豁然开朗。夕阳的余晖或夜色的笼罩下,那座城市变得既真实又虚幻。万家灯火,如同点点繁星,散落在黑色的天幕上。那些关于爱恨情仇、生死离别的故事,仿佛就在耳边低语。她的思绪,如同这山间的风,穿梭在过去与现在之间。
宿舍的大水缸,两天就得添一回水。不用添水的夜晚,李婉芳会静静地站在这里,目光穿越夜色,定格在那片遥远而熟悉的土地上。那是她的家,一个如今只能遥望,却再也无法踏足的归宿。一纸居民下放的通知,将她从工人梦想的云端猛然拽回现实的泥泞。家人的多方奔走,最终让她来到了南湾村,一个条件稍好,且与城仅一山之隔的地方。
离别的那晚,泪水成了她唯一的陪伴。母亲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娃,政策的大潮咱们无力阻挡,但南湾离城近,有空就回来看看。”然而,当她真正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才深刻体会到“有空”二字竟是如此奢侈。日复一日,她担水、施肥、松地、除草、收割,生活就像被按上了发条,永不停歇。
夜幕降临,大地被黑暗吞噬,她才能暂时放下手中的活计。站在虎脖子上,望向城区的方向,那里灯火阑珊,是她曾经的温暖与希望。但她的眼中没有泪水,这个皮肤白皙、长辫子的女孩,骨子里流淌着老秦人的坚韧。她告诉自己:“命运待我不公,但我不能就此屈服,我要自己想办法,总有一天要回到那里。”
在南湾村里,李婉芳的故事就像田埂上随风摇曳的野花。终于,在母亲的催促下,她踏上了婚姻的舟楫,与爱人赵刚强结下了不解之缘。赵刚强,一个老实的男人,早就对李婉芳倾心。他们的结合,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又仿佛是两颗心灵的相互依偎。
李婉芳静静地站在老虎脖上,远远地望见赵刚强正吃力地蹬着自行车上坡。终于抵达坡顶,他喘着粗气,脸上挂着疲惫却又不失憨厚的笑容。望向李婉芳时,话语中带着几分自嘲:“离城一丈,都是乡棒。刚这坡都把人累死了!”李婉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轻盈一跃,稳稳地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双手轻轻环住赵刚强的腰,俏皮地说:“跟你过都不错咧!你再谈嫌,信不信老姐休了你。”
车轮滚滚,带着两人的欢声笑语,一路飞驰向那简单而温馨的小家。然而,生活并非总是如此甜蜜。赵刚强在屠宰厂的工作并不如意,最终被调配到了保卫科。虽然工作轻松了许多,但代价是漫漫长夜的孤独守候。幸运的是,他的世界里有一束温暖的光——李婉芳,那个总能在夜色中为他留门的女人。
南湾村的夜晚,因为有了李婉芳,不再只是寂静与寒冷,还有了一份家的温馨与期盼。而家务,几乎成了李婉芳一个人的战场。她以一己之力,撑起了这个小家的日常。但赵刚强的憨直与顺从,成了她辛劳中的一抹甜。他虽不善言辞,也不精于家务,但只要李婉芳一声令下,他便如同听话的孩子,尽心尽力地完成每一项任务。
李婉芳初踏入这片乡土的视野里,王队长犹如这片地界上的当家之主,那股自然流露的威严气势,让人无法不侧目。那日,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队部门前的泥泞地上,她恰巧撞见了这一幕:王队长正用他那地道的乡音,毫不留情面地数落着几个偷懒不愿挑粪桶的年轻人。那些小伙子,平日里或许也算得上是个小人物,但在王队长的威严震慑下,却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垂头丧气,服服贴贴,连半点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就在这时,副队长赵富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似乎也想插一脚这训话的场面,刚开口,也是一番指责的话。可王队长的脸色却突然一变,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他大手一摆,让那几个小伙子赶紧走人,随后,把新来的下乡干部、也就是副队长赵富带进了队办公室里。
门轻轻地关上,外面的嘈杂声被隔绝开来。王队长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深沉而真挚的口吻对赵富说:“小伙子,你刚来这儿,有些事情你还不明白。我在这村里当队长已经几十年了,靠的是平日里积攒下来的人情味儿。我骂几句,大家也就当个笑话听听,不会往心里去。但你不一样,你是新来的,没有这份人情基础,要是贸然开口骂人,小心他们暗地里给你下绊子。这村里的人啊,个个都不是好惹的。”
李婉芳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心中对王队长的敬佩又增添了几分。她欣赏那些刚正不阿、有能力的人,而王队长,正好符合了她心中的所有标准。他的质朴与真诚,就像这片土地一样,让人感到踏实而温暖。
王队长,这个历经风霜的农村汉子,对李婉芳这位城里来的女子,第一印象竟是出奇的好。在他看来,农村的那些活计,担粪桶、下水地插秧,无一不是对体力与意志的双重考验。许多初来乍到的城里娃,往往败下阵来,怨声载道。可李婉芳,这位看起来柔弱的女子,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她一来,二话不说,便挽起袖子,扎进了这些又脏又累的活儿里。虽然担粪桶时免不了撒些粪水,引来几声嬉笑;插秧时秧苗也插得歪歪扭扭,但王队长看在眼里,心中却是由衷地赞许。
每天黄昏时分,当夕阳的余晖洒满整个村庄,李婉芳总会雷打不动地忙碌起一件对旁人来说或许微不足道,于她却至关重要的事情——洗漱。这习惯,在那个物资匮乏、水资源并不充裕的年代,显得尤为奢侈,却也尤为珍贵。赵刚强在家时,李婉芳从不吝啬开口请求。而他,也总是二话不说,肩起木桶,大步流星地走向井边。
时光如织,岁月如梭。转眼间,李婉芳在南湾村已经生活了一年有余。这一年里,她与赵刚强的日子,虽平凡却充满了温馨与甜蜜。而命运的恩赐,也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李婉芳怀孕了。这个消息,像一股温暖的春风,吹散了冬日的严寒,让整个家都洋溢着喜悦与期待。
怀孕后的李婉芳,自然不能再承担繁重的农活。于是,她暂时停下了手中的锄头,将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了即将来临的新生命上。她的母亲得知这一喜讯后,毫不犹豫地收拾行囊,从繁华的都市来到了这个宁静的乡村,只为能在女儿最需要的时候,给予她最贴心的陪伴与照顾。母亲的到来,为这个小家增添了几分城市的细腻与温柔,也让李婉芳在孕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与幸福。
与此同时,赵刚强的母亲,那位淳朴善良的农村妇女,也时常从城里赶来,看看自己的儿媳,看看那个即将成为家族新希望的孙子或孙女。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那个被星辰点缀的夜晚,李婉芳突然感到肚子一阵剧痛。在一旁焦急守候的李妈吓得脸色苍白,连声呼喊。李婉芳尽管疼痛难忍,却依然保持着冷静与坚强。她忍痛说道:“找村长。”这三个字,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光,指引着李妈找到了方向。
村长迅速组织起村里的青壮年,找来一辆拖拉机,将李婉芳送往县医院。经过一番紧张的手术与等待,孩子终于顺利出生,哭声清脆响亮,如同夏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暖而充满希望。当赵刚强得知这一消息,匆匆从工厂赶到医院时,看到的是妻子疲惫却满足的笑容,以及那个让他心潮澎湃的新生命。
为了感谢村长的及时相助,赵刚强特意从厂子里拿来了猪下水。在那个物质并不充裕的年代,这已是他能拿出的最珍贵的礼物。他带着这份心意,再次敲响了村长的家门,用最质朴的语言表达了全家人的感激之情。
然而,新生命的诞生,也意味着新的责任与挑战。在那个物质并不充裕的年代,奶粉成了赵娟成长道路上不可或缺却又昂贵的营养品。为了给孩子挣得那份珍贵的奶粉钱,李婉芳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另一条艰辛的道路——推架子车上山。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照亮老虎山时,李婉芳便已起身等队里拉东西的架子车。每一次推车上山,都是一次对体力的极限挑战。但她的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力量。每一次推车上山,她都能挣得一个工分。虽然微薄,却足以让她感到满足与欣慰。那些汗水浸透衣衫的日子,那些与山路为伴的时光,都化作了赵娟成长过程中最坚实的基石。
终于,当赵娟满一周岁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悄然降临——李婉芳拿到了回家安置的指标,并被安排在了镇上的理发店工作。然而,正当赵刚强和李婉芳的日子似乎要稳稳当当地往前走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就像一块大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水塘,水花四溅,波澜四起。
那天,牛下巴村下来的白喜欢,脚步沉甸甸的,带着一脸纠结,踏进了赵刚强的家门。他的眼神里,既有对往日交情的看重,也有对即将说出口的秘密的忐忑。等李婉芳出门办事,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几杯酒下肚,白喜欢终于鼓起勇气,揭开了一段关于队长、那个热闹的除夕夜、还有李婉芳的秘密往事。
大年三十那晚,赵刚强值夜班,整个村子都沉浸在过年的欢乐海洋里。队长,那个平时严肃又不苟言笑的男人,却在酒精的作用下迷了路。他摇摇晃晃地,一不小心就走进了李婉芳的家门,而门,就那么巧,没关紧。那一刻,时间好像停了下来,空气里都透着尴尬和紧张。
第二天一早,当第一道阳光穿透云层,队长从李婉芳屋里走出来,脸上写满了羞愧和后悔。他没多停留,直接跑到大队,找到了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兄弟、现任大队长李建国。那一刻,队长的眼里,既有对做错事的痛心疾首,也有对李婉芳未来的深深忧虑。
他颤抖着声音,向李建国坦白了一切:“兄弟我做了对不住人的事,没脸见人家闺女了。”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割断了他和李婉芳一家之间的宁静与和睦。但为了弥补过错,他求李建国,用他手中的权力,给李婉芳争取一个回城的名额。最后,队长受到了党内处分,被调到最偏远的牛下巴村戴罪立功,这事影响太坏,所以一直瞒着。白喜欢刚好在牛下巴村下放,这才知道了这件事。
赵刚强的心像被冬天的寒风吹得冰凉沉重。当他听到那个关于队长和李婉芳的秘密,愤怒和屈辱像烈火一样烧得他理智全无。那一刻,离婚,成了他心头唯一的出路,既是对自尊的坚守,也是对那份被玷污的爱情的彻底诀别。
然而,面对赵刚强的决绝,李婉芳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的眼中没有泪水,只有坚定与决绝:“离婚?不可能!孩子不能没有爸。你不愤气,自己找一个!”于是,赵刚强选择了离开,住进了厂里。半年的时间,如同漫长的冬夜,漫长而煎熬。
在这段时间里,白喜欢的内疚如同潮水般涌来。他深知,如果不是自己多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于是,他开始两头奔波,用尽浑身解数,试图弥补自己的过错,让这对夫妻重归于好。终于,在白喜欢的不懈努力下,李婉芳与赵刚强再次坐在了一起。
那个被月光轻柔抚摸的夜晚,李婉芳与赵刚强终于又睡在了一张床上。夜深人静时,赵刚强从沉睡中缓缓醒来,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熟睡中的妻女身上。李婉芳的呼吸均匀而平静,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梦中也能感受到家的温暖。女儿蜷缩在她的身旁,小脸蛋上洋溢着天真无邪的安详,小小的身躯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如同世间最纯净的珍宝。
这一幕,宁静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