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中国火车

聂尔

中国火车
　　

聂尔

　　火车的硬座车厢是中国社会的典型场景之一。如果想要好好观察这一场景，就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
　
　　软卧，硬卧，硬座，这是火车上的权力序列，最为生动的当然是后者。
　　
　　从小到大，我曾无数次地穿行于硬座车厢，就像穿行于我所熟悉的村庄一样。
　　
　　我有一个同学，在别的事情上他胆小如鼠，但在火车上他是最令人不可思议的胆大妄为者。在我和他就读的师专通往我们家乡的那列火车上，他从来不买票，那是因为他家就住在火车站旁边的一个小村庄，那个村庄里所有的人从来都是免费出行的。他们练就了一套"躲票"的技巧，并且他们从小就塑造了不买票的（而不是买票的）道德观念，如果他们村有谁坐火车还要买票，那会是天底下第一号傻蛋。
　　
　　我曾试图跟我的同学学习，但最终我还是满怀羞愧地去补了票，当然，比羞愧更多的是恐惧。我的师傅却坦然地在座位上睡着了，他的农家子弟的黑红色的脸膛上透出无比的安详。火车到站了，我拿着票，他没有票，我们都各自回家了。经过又一次短暂而又漫长的旅行，他仍然是一个不可解的奇迹，我照旧平庸到不可救药。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领到了工资，我的大部分的出行费用是可以报销的，这样我就再也无须在心底里策划那永远也实现不了的逃票行动。如果我什么时候需要乘火车，我就像鬼子在哪篇小说里写的那样，至少提前半小时来到火车站，然后再沿着地道，跟所有人一起，疯一样地向月台狂奔，来到月台上却需久久地等待，因为火车总是要晚点的。
　　
　　同时，像我这样的文弱书生也的确需要在月台上养精蓄锐一番，因为火车一旦来了，将有一场拚死拚活的肉搏战。这样的肉搏战通常发生在：①麦收时节，即五六月份，现在还再加上五一长假；②大学生暑期客运高峰，即七月份和八月底；③国庆节黄金周（多么古怪的名称，对谁来说有黄金呢？）和秋收时节，即整个金秋十月；④最后是元旦和春节前后：为了一年中最重要的大团圆节目，人们必须来一场大汗淋漓的热身赛。按照以上顺序来看，一年四季里的大部分时间你都不可能轻易购得火车硬座车厢，这个中国社会最典型化剧场的入场券。
　　
　　记忆中最生动的情景有如下一场。那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一个麦收时节，那一天我家乡小火车站的月台上黑压压的，仿佛有好几个军团。他们绝大部分是回家收麦子的河南民工。眼看着前景不妙，我心里嘀咕着想要退票，这时出现了两个更年轻的伙伴，他们答应至少把我一个人拚上去。我觉得这样有点损人利己的意思。但没容我多想，火车来了，战斗开始了。我觉得这场战斗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中间好几次我失去了自我，融入了最广大的人民群众中。当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好了好了，我吸一口气吧！但还没容我吸气，一个恐怖的念头已袭入脑海：哎呀，我的旅行包没有了！这时，列车员正拚命地要关上车门，她大喊大叫说，这是谁是包？只听嘭的一声，她从众人脚下拉出了我那饱经蹂躏的旅行包。我隔着重重人头朝她大声叫着："它是我的！"居然没有任何争议，旅行包就又重新属于了我。车厢门关好了，火车启动了，人像沙子一样落到各自的位置上。这时头顶上响起一个声音，问要不要苹果。原来是卖苹果的从人头上爬着过来了。当时的我，尽管肉身处于重重压迫之中，心灵却仍能对此奇观表以惊讶（可见心灵的自由在任何情况下都是难以限制的），我拚命抬高自己矮小的身材，想要看清楚在人头上做买卖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可我看到的却是，在水果贩子后面尚有一长串的队伍，他们是卖报纸的，卖饮料的，卖鸡蛋的，卖列车时刻表的，他们全都把众人的头顶当作了平坦的大道，一个挨一个地爬过来，又爬走了。这才真正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了路。
　　
　　原本没有的路现在成了惟一的路。农民要回去收庄稼，学生要按时返校，我要出差，我们都得乘火车。我们国家人口最多，我们又穷得要命，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再说，能坐在火车这条巨龙上从起点直奔终点而去，这已经是一种幸福。从四岁起，我的理想就是乘火车。离我居住的村庄二里远处，是一个火车站，蒸汽机车的汽笛声日日引诱着我。我的奶奶总是哄我说：带你去坐火车带你去坐火车，坐火车坐火车……火车是最为巨大的庞然大物，是一个可以移动的庞然大物，它装载着一个孩童可以想象出的所有的希望，梦想和神话，它真是妙不可言。七岁时，我们家居然就搬到了铁路边，我天天看着火车从我眼前停止和穿行，但我却不能进入它那绿色的车厢里，或者哪怕就是爬上货车车厢肮脏的煤堆上，让它带我去远方。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即使我只有七岁，我却已经懂得了许许多多的不可能之事。这就是我们所接受的早期教育，他们让我们早早就知道了各种各样的不可能之事，却不让我们知道天底下还有形形色色种可能性。
　　
　　童年时代与火车有关和无关的很多故事，最终都造成了或者进一步加强了我对火车的崇拜。比如，有一个春天的凌晨，那是一个真正的凌晨，就是天光还完全未亮，而料峭的春风简直可以把人冻死的后半夜，我随大人们去看坦克。坦克同样也是儿童心目中的神奇之物，而乡村里大人们的心智水平有的就跟儿童一样，否则他们不会冒着严寒带我去看坦克。我起初只知道是去看坦克，等看见了才知道，原来一辆辆的坦克是卧在火车上。黑暗中隐约可以看见的，只有坦克的炮筒子伸出在覆盖着它们的帆布之上。一根根炮筒指向幽暗的天空，但却丝毫也不可怕。经过那样一个后半夜，我愈加坚信火车的伟力，坦克原先的神秘感倒是有所减弱，因为就连坦克也得坐火车！
　
　　然而，童年过去了，火车坐过了，伟大清明之科学理性光临了，实际上只是长大了，好奇心没有了，童心消失了，对于火车指向着的永远的远方，也已经去过了，于是，什么都没有了，关于火车的梦做完了，别说火车，就连天和地都已成为不被究诘之物。但是，火车仍然在日常生活中被讲述着。只是现在，它作为理所当然之物，而非童年时代的神奇对象被讲述。是呀，我们不谈论火车怎么能行呢？火车是我们的现实之一种，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现实。我们从不谈论月球之旅，我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热气球。
　　
　　于是，我跟一位小偷谈起了火车。叫我惊讶的是，小偷竟然和我一样都是火车的崇拜者。他向我讲述他的偷盗生涯，他自豪地说，他从一开始就是"踩大轮"的。所谓"踩大轮"就是在火车上偷，就是在京广线、京沪线上纵横南北地偷，而不是在家门口的公共汽车上偷。他把刮胡刀片装在火柴盒子里，火柴盒子握在手里，这样刀刃就从指缝间漏出，在车厢口的一团混乱中他和他小小的刀片得以施展身手。等到火车运行开以后，他便穿行于各个车厢间，寻找他的目标。确认真正的目标并非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他首先看准那个人，然后他伸上手去假装整理一下行李架，一边却目光朝向下方的那个人，看他是何表情，这样就可以对包中有无真货迅速做出判断，最后才是如何下手的问题。当然，这还不是真正的最后，真正的最后是得手之后如何安全撤退的问题。他曾在火车上遇到过一个东北的小偷团伙，他在情况紧急的时候为他们打了掩护，使他们得以摆脱危机。为了报答我的小偷朋友，东北团伙在另一列火车上来了个表演赛，结果每人各得钱包一枚，他们赠送我的朋友所得钱包总数的一半。我的小偷朋友说，在火车上，几乎所有的小偷都是可以相互认出的，只有不是小偷的人才认不出小偷。我的朋友告诉我，他所使用的手法不是学来的，没有人教过他，他是无师自通的，后来他发现，他的手法也是几乎所有小偷通用的手法。
　　
　　听了他的讲述，我一方面是惊讶不已，想不到乱糟糟的火车硬座车厢里，竟然有一支互相帮助互相学习的小偷队伍，倒是我们这些普通乘客，通常还很是隔膜；另一方面，我也感到很庆幸，庆幸自己成了小偷们手中的漏网之鱼。我还总结出一条我与小偷的共同之点："踩大轮"是小偷们最初的理想，正如乘火车是我小时候的理想一样。当然，我们的不同之处可能更为明显：小偷践踏他们的崇拜对象并从中获益，我则是跟所有芸芸众生中的循规蹈矩者一样，在火车的硬座车厢里受着所崇拜之物的挤压。这其中，道德的分野何其简单明了！当然，今天，可想而知的最后的结果已经出来了，"踩大轮"的小偷再也不是小偷了，他成了受人尊敬的商人；我则是整天安坐家中，再也不想出门，偶有出行之必要，我就把自己安全地委托给旅行社。
　　
　　后来，我终于还坐了一次软卧车厢。我无比舒服地奔驰在京广线上，我想坐就坐，想躺就躺，想看书就看书，想瞌睡就瞌睡，简直就是为所欲为。我知道，我这是来到了火车上权力序列的顶端，我享受到了最高的权力。在最高权力的位置上，一切都变得两样：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成为单纯的美妙，列车员成了频递微笑的美女，原先令人担惊受怕的钢铁长龙成了轻轻晃荡着的摇篮，以使我的梦想能够连翩而至……尤其重要的是，在那十几个小时无比舒适的旅程中，我完全忘记了还有什么硬座车厢，忘记了那些以某种我所经历过的高密度集合在那里的乌合之众。于是我知道了，什么是健忘症，它是多么易得，并且有多么好。
　
　　那是我最后一次乘坐中国火车。以后我再没有到过火车上。但我还不愿这个美妙的结尾成为真正的结尾，因为据说，现在的火车跑得比以前更快了，铁路和火车都增多了，豪华旅游空调客车像我小时候炕头上的蟑螂一样，到处爬得都是了。
　
　　看来，我需要哪天再去看一下火车上的新生活，以免老是被埋藏在像火车一样绵长的旧日记忆里，既体验不到时代的日新月异，又徒然使自己老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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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陵

　　中国火车～～～～呵呵　　像草莓一样新鲜的名词　　先生下一篇文章应该再说说英国、美国（外国）火车　　让我在先生的文章中体会一番。因为这辈子看来我是没有跨出国门的半个机会了　　：））

聂尔

谢谢再赠蓝宝石.

小老鼠

火车乎？～～俺感觉有点恐怖～～不好意思，俺还真没见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