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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回家的路
雪里红
2008年3月30日这天,对于老实巴交的孙浩来说,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日子。他的痛苦遭遇和人生悲剧就从这一天开始上演,像电影中的特写镜头一样,慢慢定格下来,最后演绎成一个辛酸的故事。
故事的发生,首先得从发工资说起。
孙浩是从2008年2月5号进入这间玩具厂的。辛辛苦苦干了差不多两个月后,孙浩领到了他进入这个玩具厂来的第一个月工资(在南方绝大多数工厂要押一个月工资),这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工资。孙浩是一个天性木讷、忠厚老实的男孩,这种人老板很喜欢,干活肯卖力气,又不会偷奸耍滑,最重要的一点是绝对不会惹事生非。
刚领了工资,一大帮广西人就在孙浩的寝室里赌起金花来,赌得热火朝天,人堆中不时传来惊天动地的惊呼声。孙浩躺在铁架床的上铺,喜滋滋的反复点着钞票,外面喧闹的战事,丝毫没有影响他快乐的心情。
赌到最后,一个叫华仔的人输了个精光。输得精光的华仔打起了坏主意。
华仔是这个玩具厂的生产主管。他乜斜着眼瞟了瞟正在上铺清点钞票的孙浩,心想:“这个乡巴佬,平时怎么骂他都不敢顶嘴,肯定是个老实得在他头上拉屎拉尿,连屁都不敢放的傻B,不搞整他还搞整谁。”锁定了目标,他与几个老乡嘀咕了一会儿,趁孙浩上厕所的片刻,将一样东西塞到了孙浩的枕头下。
阴谋就这样鬼鬼祟祟袭向了孙浩。
孙浩上完厕所回到了寝室,十几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一阵发麻。他赶紧钻进了自己上铺的蚊帐里,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是哪个偷了老子的钱?我丢他老母!”华仔忽然大声武气吼起来。
他的那帮老乡立刻有人帮腔说:“肯定是这个寝室里的人偷的。我们来搜,搜出来不扁死他才怪!”他们假装一个床铺一个床铺搜起来,胡乱翻了几个床铺后,就径直走向了孙浩的床边。
既然有了过程,那结果当然是显而易见的,写着华仔名字的工资袋在孙浩的枕头底下被搜了出来。
“好啊!你个小子,看不出来嘛,平时傻不拉叽的,装得那么老实,原来却是个小偷。居然连主管的钱你也敢偷,你是找死呀!”十几双拳头凶猛地捶向了孙浩。
孙浩被几双手强行按着,双腿一弯跪到了地上。他苦苦哀求、申辩,脸上挂满了屈辱的泪水,和着嘴角流下的鲜血缓缓往下流。
“冤枉啊,我没偷,我真的没偷啊……”他声嘶力竭地哭号着,换来的却又是一顿毒打。
“你没偷?嗯?嗯?没偷工资袋怎么在你那儿?你还想撒谎,你这个小偷!证据确凿,你都还想狡辩,你真的是找死呀!”他们边打边恶狠狠地喝斥着他。其实他们安的就是屈打成招的心,哪里会听他的申辩。刚发几个小时,在口袋里还未捂热的工资,倾刻间换了主人。华仔两眼放光,贪婪地捏着他的钱,发出了得意而又狰狞的笑。他想:妈的,总算捞回一点损失了。
老板闻讯赶来了,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众口铄金、七嘴八舌的作证下,孙浩结结实实背上了小偷的罪名。老板听信了他们的片面之言,不分青红皂白马上炒掉了孙浩,当然一分钱也没给他。
孙浩的神智从那一刻起就开始变得不清醒了,他的精神在刹那间崩溃。他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人?为什么偏偏要联合起来欺侮我这个老实人?明明是他们栽赃陷害,老板不但不制止,反而落井下石炒掉我,这世上还有公理吗?这个地方真的好可怕,他好想逃离这儿。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脑海中反反复复盘旋着这个念头,这也成了他脚不停歇不停往前走的精神支柱。走,走,今生的路,来生的路,仿佛都在脚下了。每前进一步,就少了一份战栗的恐惧;每前进一步,就多了一丝回家的希望。他想回家,他真的想回家,回那个远在千里的老家。
南方七月的太阳,毒辣得像烤箱,火烧火燎地烤着他。它真把他当成一只烤鸭了吗?
孙浩一脸麻木的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一片苍白,如水洗过一般。恶毒的太阳发出耀眼的白光,那些白光又转瞬间幻化成一根根细小的长针,向他的双眼凶猛地扑过来,剌得他的眼睛胀痛。
他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脸上早已布满了汗水。汗水从额头大颗大颗地冒出,又顺着脸颊滑向嘴角、下巴,他没有心情去擦拭一下。脚上趿拉着的那双硬邦邦的拖鞋大得出奇,走起路来吧嗒吧嗒地响着,像不情愿屁股后面的影子老尾随着他。这双鞋子是捡来的,原来的那双鞋子早就烂掉了。他衣衫褴褛,一身脏兮兮的,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股酸臭刺鼻的味道。他已变成了一个邋邋遢遢的人,三个多月来的流浪生活——日晒雨淋,风餐露宿。渴了,凑着臭水沟或者烂泥塘喝上一气。饿了,就伸出手四处乞讨。遇到好心人还可以混上一顿饱饭,实在讨不到就到垃圾堆里去寻找,总能找到一点活命的东西吃。
在走进一个村子的时候,一条恶狗盯上了他,悄无声息地窜到了他的身后,张开血盆大口就咬。孙浩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小腿肚子一阵剧痛。他举起打狗棒用尽全力向恶狗打去,恶狗“嗷嗷”哀号着跑远了,它虽然为它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但却为孙浩带来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妈呀——”孙浩哭了起来,哭得是那样的伤心,那样的惊天动地。
天啊,为什么你要如此对待我?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孩子,没招谁没惹谁,为什么他们要联合起来欺侮我?甚至连畜生也不放过我?这个世界真的是太不公平了。
孙浩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脑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恐惧和悲伤,也许还有仇恨吧。他的嘴唇碰到了泥土,有人说泥土的气味是芬芳的,他闻到的却是腥臭刺鼻的味道。他感觉到他的命就像面前的臭泥巴一样,发出难闻的气味。他的裤管被咬了一个破洞,鲜血顺着裤脚流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将他的拖鞋染红了,脚踩在上面又粘又滑。没有人出来,甚至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一个,不知道这儿的人心肠怎么这么硬,看来在这儿很难讨到吃的东西。孙浩只得拄着打狗棒,一瘸一拐离开了这个村子。
有几天没吃东西了,孙浩自己都不记得。吃的东西已很难讨到,每个人都像避瘟疫一样,看到他过来就挥着手赶他走,可能是他一身太脏太臭的缘故吧——那种味道谁闻了都想呕吐。孙浩只得在野外四处搜寻:野果、野菜、草根,一切嚼起来不苦的东西统统往肚里吞咽。真的是太饿了,肚子里已空无一物,如果不填点东西进去,他恐怕早就饿死了。
孙浩终于支撑着来到了一个小镇。
在一个卖早点的摊位前他站住了。白白的馒头堆砌在蒸笼上,层层叠叠,像一个多情的少女一样朝他微笑。其实那只是一个物件,怎么可能对他微笑呢?原因就是他实在太想吃上一个了。白白的馒头像母亲的奶子一样诱惑着他,他麻木的心里涌上一阵又一阵的暖意,他想起了儿时吸吮母亲奶汁的味道,嘴唇不由自主地咂巴起来。
“卖包子馒头啰——”一阵响亮悠长的生意人特有的吆喝声扰乱了他的思绪,将他从迷幻中拉回现实来。透过热气腾腾的雾气,他看到希望终于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伸出了手,说:“我饿了。”
老板是一个秃头。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站在面前充满希冀和渴望的男孩,没有说话。
孙浩以为他没听清,他提高了声音,继续着他的希望:“我饿了,给我一个吧!”他伸出了他那双又脏又黑并且沾满了草绿色浆汁的手。
“滚!走开——”像太多数的动作一样,秃头很有艺术的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孙浩眼前一黑,知道自己的希望又破碎了。
孙浩还想开口,秃头攥起一根擀面杖,准确无误地敲在了孙浩的手上,敲出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声雷鸣般的怒吼:
“滚——”
孙浩的身体吓得抖动了一下,然后又向左右摇晃了一会儿,这才蓦地停了下来。秃头又举起了擀面杖,欲待进行第二次出击。孙浩见状只得挪动着两条腿不情愿地往前走。
这时有很多人涌来买早点,秃头手忙脚乱地忙着,待得人走完,他看到刚才被他赶走的那个乞丐正在飞快地跑着,手里抓着一个很圆的东西,白白的像女人的奶子。他看清楚了, 那是他的馒头。
于时秃头追了过来,边跑边喊:
“抓小偷呀!抓住前面的那个小偷——”
孙浩拼命向前跑,跑得两腿发软,气喘吁吁,已经快要跑不动了,秃头紧紧地跟在身后,眼看就要抓住他。孙浩立住脚,举起馒头使劲咬了一口。
秃头很快追了上来,一巴掌打掉了馒头,又一巴掌打在孙浩脸上。打得孙浩一个趔趄差点跌倒。秃头趁机伸手卡住了孙浩的脖子住下压,孙浩的身子弓得像个虾米一样。
秃头冲孙浩怒声吼叫:“吐出来!吐出来!”
他的手使劲压着,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孙浩刚吃进嘴里的那口馒头,被逼着一点一点的吐了出来,直到吐出了绿色的浆汁他才罢手。有人围了上来,秃头兴高采烈地说:
“他偷了我的馒头,我不给他吃,他就偷!他以为偷了就吃得成了,我偏不让他吃,吃了我也要让他吐出来。”
他扬起了手,在孙浩的脸上左右开弓扇了起来,扇出了一连串噼哩叭啦的清脆声响,直到没力气了他才住手。真是应了那句俗话:十个秃子九个毒,为了一个馒头,他竟然如此狠毒地下手。
把戏已经耍完,秃头得意洋洋地走了,人群渐渐散去。
孙浩的脸已被抽得红肿,他的眼睛只能微微张开,他一步一晃地走了起来。太阳懒懒地照在他的身上,像不情愿施舍它的温暖。一只受伤的野猫从远处着急地跑来,快速地从他脚旁穿过,嘴里发出了凄惨的嚎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走了十几步,孙浩扭转身,脸上露出了诡秘的笑容,他对着这个冷漠的小镇吐出了一口浓浓的血水。那口血水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坠地之后慢慢散开,在地上散成了一朵血花。红艳艳的,像在诅咒着什么。
孙浩的心微微颤抖了起来——他明白,在他心里已没有回家的路了,那条路,已彻底地被堵死了。
[ 本帖最后由 雪里红 于 2010-7-9 20:1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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