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 声音从这里折断

李金英

　　镜子里的这个女人，这一次万般怪拗，张开鸟儿一样的喙，将健全的发音器官一一展现，她紧张地盯住自己，发出鸣叫，声音有着电线的细长，没有被折断。

　　我很沮丧，我的期待又一次失败，我并末真正的失声。我应该失声，因此而减少对发声的强制，那样我的听觉会更加灵敏，思想也会更加自由，可以听见灵魂飞舞的轻啸，或者及早感知到一场风云的来临。而现在，声音不仅分散了耳朵的尖锐，还让我总在一段音乐，一些造型，一些色彩面前，不合时宜地失声。

　　失声或者需要天分，或是因襁褓时期缺少呢喃，或是害怕声音聚散一些目光，或是怕语词的锋利抓伤自己，或者完全是因为贫乏。而我的失声，更多是因混乱，被意象和思维的线头塞满的混乱。比如，陆离的色彩瞬间转化，纤巧的神经几何状呈现，多边形，针尖。含混的意义，无法从一个切口出入，声带就举手投降，被俘获在黑暗之中。

　　而我更信任的是，声音的平面后面那些纯净的，平淡的忍耐。所以我想我必须接近语词，文字，去分解它们，找到它们，让它们紧紧吸附于那些混乱之上，准确地像弹簧一样跳出来，不然的话，我会被混乱压成殛粉，连阳光都不怜悯我。我想我在臆断，因为冥暗中有声音说，你的声带在你的指尖，去吧，在一张发黄的纸页上，或者格子纸之间，留下声音，留下尖叫，而在此之外，我允许和原谅了你的失声。臆断吧，这又何妨？我不是一直在臆想中呼吸吗？

　　我记得那个《秋夜》，落魄的语文老师用我看不懂的神情念：“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睒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这样，这个声音就留在了沙漠幽昧的月夜里，它冷静，瘦硬，像扑面而来的暗喝，声音落下之后，满身是警觉和热血。

　　开始只是稚嫩的向往，我学着伏案的样子，在发黄的纸页上，缓慢痛苦地学习另一种发声，用以厘清那些混乱的线头。后来，不断地遇到更加圆润，纯美，忧伤，暴烈，安静以及隐忍的身影，如此众多，比起在台上，在角落，在酒吧，在话筒，在身侧的声音，他们能够为我呼风唤雨，让我享有女王的特权。我知道我在迷恋什么，那些一横一竖的笔划，和在暗中吟念的句子隐形着我，或许不够柔软，或许缺乏深遂，但却是舒缓温和的，一层层打开，一件件落下，是不被紧逼的，但却有火焰的温度，以及水的湿度，在这样的时刻，我一定用的是对情人说话的音调和表情。

　　但是混乱，在一些个日日夜夜过去之后，仍然存在。比如此刻，我又一次陷入熟常的困境之中，古希腊的神话以崇高的悲剧涤荡我们的灵魂，古罗马的帝王拥有哲学家的思维以及角斗士的勇气，而我们的诸子百家已经创造了出几千年的文化，那么二十一世纪，那么二十一世纪的一个女子，在价值的王国里要挣扎出什么呢？或许就是一点点孤单的快乐吧。绝境面前，我能看到什么，那张巨大的世界地图上，都悬挂着什么。我感到了危机，不知道阳光之下一切怎么发生，一切又怎么成为虚无。比如死亡，那个人为什么就走了，我还来不及洗净他耳后的一块皮肤，他就走了，他瞳孔放大的那一刻，在需要什么？还比如，她的心空如沙漠，是不是每晚临睡前的赞美诗就能让她安眠？还有我，我背负着这些疑问，是否能找到心灵的自由，并接受灵魂的拷问。这张发黄的纸页上，承载了如此多的怀疑和质问，揉杂在一起，困扰我的就成为，这声音如何才能纯粹，和谐？

　　里尔克曾经通过招魂术获得诗歌写作的灵感，达利修起又细又长的胡子作为与神通话的天线，迷茫与恐惧，人类从未间断地从中发出声音，优美的，深穆的，孤绝的。所以我想，这声音该真实吧，用最真实的声部发声，才能够通过我来到达你，通过你去抵达他。逃离与回避只能增加软弱，如果不是想要发声，那就不要为发声而发声吧。卡拉OK的混响效果让歌者沉醉，却让每一个远处的听者感到难堪。

　　我一定不能忽视每一个独立的音节，每一个缝住秘密的字，我排列它们，从有序到无序，从组合到分裂，我感到痛苦，我常常找不到它们，我要它们强烈，和准确，我要它们只为我存在一次就是万年，就是恒久。我想让它们随我一起在天空飞翔，或者失踪，让它们贯穿我的骨髓，与我同在，并提醒我。在必要的时刻，它们还必须为我去献身，因为我需要它们为我保有尊严。我的苦恼是它们的辽阔和广博，而我多么弱小。我喜欢在纸张上写下它们，它们有的平淡而安静，如同一位老人和孩子的对话，它们有的……，等等，我又被卡住了，我想不起这个词，它们在我耳边响，在我脑际里游，可是我想不出它们，越是这样最需要表达的语词，越是我所爱的，我却停顿了，我和它们被阻隔开来，我能看见它们飞的样子，可是我无法找到它们，抓住它们。它们由一些血和飞的意象组成，带着紧凑的节奏，隐忍而狂暴地说，有着令人心动的语感，是这世界最美妙的声音。

　　或者这只是我的局限，只能够在一张发黄的纸页上发出稍许产生旋律的声音，而即使是这样，我也只是默默地在黑暗中发声。但在黑暗中，我可以看见它们行走的姿态，以及穿行的技巧，它们吻我，在我的喉间，温存而又暴烈，这是爱情的意义。那么给我一张纸吧，让我在上面发声，或悲，或喜，或醉，或醒，把那些最空洞的响声，沿着纸张锋利的边沿，毫不怜惜地折断，而最纯美深沉的声音，也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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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

文字不错，有很好的表现力和想象力以及很强的思想穿透力。

木祥

最初由 李金英 发表
　　镜子里的这个女人，这一次万般怪拗，张开鸟儿一样的喙，将健全的发音器官一一展现，她紧张地盯住自己，发出鸣叫，声音有着电线的细长，没有被折断。

　　我很沮丧，我的期待又一次失败，我并末真正的失声。我...

期待失败，感受失败，这是作为一个作者成功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