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大妹一次帮农活,欠自己一篇《栽秧记》。农活我抽不出时间去干它,文我多次动笔未写好。抽不出时间是相对的,是心里在抵触和作怪,一有事也正好找借口;写不好文在于积累和体验,思考和写作往往非一回事,深感自己的这把文字锄头还未将思想的土壤挖深和翻透。
大妹如今只剩下夫妇俩在家里,加上两边走动的母亲也只有三个人。在送走了我去工作,送走了幺妹出嫁,送走了病故的父亲入黄泉,最后再送走两个孩子去读大学之后,她仿佛已变得苍老了,故盼我这样的亲人常回去,其实做不做农活是小事,他们也深知像我这样离家多年的人干农活肯定再也不比当年的体力精力和耐力了,说穿她也只盼我常回家去看看,叨絮几句知心话,彼此照应下心灵,感知下生活,可获一丝精神的慰藉吧。人往往是需要精神抚慰的支撑的。
可是这点小小愿望总是难实现的。想来也只是人的心思在作祟。妻经常在电话里对大妹许愿并承诺说,等你哥轮休时就回来给你们割菜子哈,割麦子哈,栽秧哈……她爽爽朗朗地答应了一大边,好像我是多么的能干和万能。在妻眼里,我就是她一个可以随意驱遣的兵丁;在我眼里,我也逞能自己毫不减当年勇。我常在妻面前夸耀自己小时干农活是如何不畏艰苦而如读书(我读书成绩好),又如何一直在践行父亲生前谆谆教诲的“娃们,你们都要能文能武!”,朴实少文化的父亲就只会用这样简短的“能文能武”四字来苛求。当然我后来明白了其中的涵义,几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全知全能的“万事通”(妻半真半假的逗语)。所以每当妻预先给我应诺这些事的时候,我总是显得既激奋又为难,终归默不作声。
调休时我回老家去栽点秧本属于最好的休息,却因为一些小小的矛盾而耽搁。因我既惦着老家的母亲和妹子,却又不深不浅地恋着城里上班的妻子。我曾说过,世间有两个女人我惹不起: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我妻子。母亲生我身,妻子给我爱。这两者我没理由不敬重。当发生矛盾时,我只好近于《徐九斤升官记》里的徐九斤,面对两个发出不同指令的上司而来回跑。妻闻后噗哧一声笑了。我说尊贵的妻子你和我母亲一条心吧,你们最好就是一个人。每次回去我不像城里的有些人只做姿态摆架子而袖手旁观,我和他们一样乃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吃啥我吃啥,他们干啥活我干啥活。可是近年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说这事那事而没回去做点事,妹似已深解其中的真味:哥那一定舍不得离开嫂子了。我对她这一说辞不赞同不反对也不羞于觉得是掉价,因为我爱妻惦母怜妹是一回事。这样的血缘亲情我心明。然而具体说到回去干农活,我没去除上述陈列的原因外确实是太多了:想看连续几月的每晚CCTV3的青歌赛(老家的锅盖子收不到),想读书上网写文章(一天也少不了),想让妻陪我同回去她却上班没有空(最好这样)……,其实怕劳累在最末(我又不是天天累,劳累之后身心会更轻松)。收油菜就这样过去了,收麦子也差不多过去了,到了栽秧之时,我实在坐不住了,也深感妹妹免费送来两大桶菜油我受之有愧,心里歉疚,所以还没等问询的电话打下去,我已截然答应明早就回来!
栽秧本属于我小时的快乐事。那时我们的任务是背秧或挑秧,但免不了会淋得水淋水淌的满身是泥水。那时只有大人才有资格栽秧。我们最羡慕他们的衣裤都是干干净净,只一双脚手在水里,插一排排青蛙夜间会窜进去呱呱叫的绿秧苗。况有人把秧栽得横竖都“笔杆”端,尤像文希那样的小伙子,几乎是屁股蹲贴着水面,挺直着腰杆目视前方而一苗一苗地“拉路子”,他的聚精会神和从容不迫令我们既崇拜又神往。许多人一边瞅一边用手比照还忍不住啧啧赞几句,栽得好,真是“笔杆端”啊!我们孩子们的跃跃欲试还是有大人能理解,前提是我们积极给供秧苗,还有就是当“供大于求”时,我们方获进入某一块大田去“补角”的机会。这个奖赏的待遇是荣耀的,是自尊和一门本事的展示。为此我们很感激队里的王碧树,他让我们给他的秧田补边角,他还不时出田盖,斜眼瞅照一下,夸我们栽得好,还掏出一支烟来问一句,吃烟不?我们摇头,不会不敢也顾不上,他才衔在自己的嘴里,噼地一声点燃,深吸慢吐一口悠长的烟雾。
那时当队长的父亲是支持孩子们独立栽秧的。但上工时间我们的主职是背秧,只有收工之后才有机会。一次我和星友暗通好,中午一收工便去占了一块2分面积的秧田。当时栽在我们手里的仿佛不是青色的秧苗,而是紧张的逞能和心花怒放的工分。我们既分得了工分,又受到了队里的表扬。后来有次我一人独揽了门前的一块7分的大水田,心想有公社开会回来的父亲给帮忙,加之中午又没回去休息,吃饭都是家里煮好了婆婆来反复催我才回去的。傍晚前我们父俩终栽完了。我第一次尝到了挣一个大人工分的甜头。这件小事对我一生都是巨大的鼓舞。
当我回去一踩进秧田的那一刻,我的感受就全变了,再没有先前的新奇和兴奋了,我不知是事隔久了,或是再没有父亲每次的期待和亲临现场赏识,还是我兴趣早已淡移而一切都事过境迁了,总之我没有先前的喜爱和热心了。我后来即使结束栽秧挣工分的时代,也同样常回家帮栽秧,那时父亲每年都要给我预留一两块小水田,说是为了让我锻炼,让我体验,他似戏似真地说免得我们城里的这些小“资产阶级”会“变修”或“忘本”;而我也认为必须有那样的体验和劳动,才不算白回去。我回去,就是要亲近泥土,尽量多和泥土打交道,因我生于斯长于斯,一生也无法纯粹地脱离斯,正像我离不开亲人,从某种上说,泥土也是我的亲人……,这样想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田里走,只发现天空阴沉,我的右腿风湿忽然加剧,但我忍着,和秧田的妹妹、妹夫,考上大学还未去读的侄子,两个帮忙的亲戚们寒暄着,说笑着,开始熟悉而陌生地栽秧了……
这是他们最后一天的栽秧扫尾战,我们当地称“糊秧脚”。近天黑时有堂弟星越夫妇来协助才栽完。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在苍茫的夜色里往家走。我想起这一幽幽归家的队列景象应该称“农归”。我多年都未切身体验这种闲静的农耕生活了。我在想,假若当年我没考出去工作而留在家,会娶怎样一位妻子,漂不漂亮,爱不爱我,我的生活会不会如想象中的诗情浪漫,会不会同样像他们为了孩子而异居各自奔波和忙碌,会不会像他们许多都需外出务工,终究还是生活困顿,感情淡薄……,我又想我或许终会照母亲的意愿,随城里下乡的一个木匠师傅学手艺,发展前景照样是可观的(有类似的例证)……这说明一个人的命运是随机的,到什么时候唱什么歌。如那样我显然就没有如今的工作学习和生活了,或许也没有如今酷爱的读书和写作了……我轻松地想这些时,妹做的夜饭端上桌了。好丰盛!饥饿下的任何饭菜是滋美的,何况机敏快捷的大妹的做饭手艺是相当出色的,面对好久未回家而又“劳苦功高”的我又特意增添了一些可口的饭菜。看看我们围在一圈吃饭的那个狼吞虎咽相,我就不细描那个率真而纯朴的憨态场面了。
米,大妹一袋又一袋地给我送来了。这难道就是我回去小小栽秧的应得么?拒收是万万不能的,给钱他们也绝不收。我每年没回去他们也照样。栽秧这样的农活我没给他们干多少,却得了他们无偿供应了不少的粮食和疏菜。栽秧的事,似一件远亲近疏的事,里面有我太多的童年的影子,亲人的眷念,生命的底色。我断不开它,也不想断离它。虽写不透,权作一小记吧。(2010,6,24 周四 清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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