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二点的时候,我在看电视,我一边看电视,一边想起已经好久没有写小说了,也就是说已经好久没有翻身做自己的主人了。我蜷在沙发里,感到十分地愧疚。这时,我听到电视机说:“……大猩猩的雨林……欢迎收看。”“大猩猩的雨林”,我非常喜欢这个短语,我觉得它非常美,我当即决定以它为题写一篇小说。
我的决心一下,眼前就出现了一只猩猩,愁眉苦脸,勾肩弓背地蹲在我面前,像一个苦闷的伏案工作者。随着它一起出现的还有丁丁和小河,这两个人常常自说自话地出现在我的小说里,这次也不例外。“你们看到了,这是一只迷路的猩猩,它想回到雨林。”我对他们说。
“我看它倒像是刚逃离雨林,特意到城市里来投奔您的。”丁丁说,他仗着是我很多篇小说的主人公,常常和我唱反调,仿佛我不敢把他怎么样似的,其实我完全可以像抹去一个名字一样地把他抹掉。我新近着重培养小河,就是想让他明白,我只是顾念旧情,我要灭谁就像捧他那么容易。在我的梦中,丁丁老是挑衅小河,但小河在我的调教下,脸上总是很有礼貌地微笑着,暗暗将手底的刀猛一下捅进丁丁的肚子。他这样的办事手法很让我满意,虽然我有些怀疑他们只是在演戏给我看,我其实是给自己培养了一阴一阳两个敌人,或者是说丁丁阴沉的一面已经脱胎成形了。
“我们要想办法把它送回到雨林。”我说。我希望丁丁能够明白我平静的语气中包含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那您打算怎么做呢?”丁丁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看着我说。看来他好象明白了。
接下来我们三人就坐下来商量怎么样才能把猩猩既快又好地送回雨林。我们在商量的时候,猩猩一直很乖很乖地蹲在桌角。它的脸上长满了年轮一样的皱纹,像一个老谋深算的老头,可是它的目光又像婴儿一般清澈。我不太搞得清它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既然我觉得它是想回到雨林里去的,那么我们还是好好讨论具体该如何操作吧。
我首先请丁丁和小河他们谈谈各自的想法。丁丁建议给猩猩洗个澡,穿上我的衣服,打扮成人的样子,和我一起坐公交车离开这个城市,返回雨林,还有,丁丁提醒我在猩猩钻进雨林之前,应记得把我的衣服剥回了,因为这些衣服可能会给它的行动带来不便,比如在树上荡秋千的时候,可能会因为不小心勾到树枝而摔下来,没摔死,也得摔个七荤八素的。“说得对。”我严肃地点了点头,动物更需要我们的关爱。这个时候,小河低着头轻声说,最近的雨林距离我们城市三千六百公里,坐公交车去是不可能的。
“坐飞机坐飞机。”丁丁说。坐飞机意味着我要花一大笔费用,坐火车的话,我又耽搁不起这么多时间,而且三千六百公里的距离,可能我还得跨越国境线,这就得办护照,一年两年也可能下不来,养着这宠物猩猩……女人们是不会答应的,常到我屋里来的女人有一个奶奶、一个外婆、一个妈妈、三个阿姨、五个姑姑、三个姐姐和七八个女同学女同事,我怎么向她们交代呢。讨论陷入了僵局,我们沉默着,其间小河又轻声提醒我,千万不能让动物保护协会知道,他们会把猩猩送到动物园里关起来,并有可能举报官府把我抓起来。我的心情更加地沉重,猩猩蹲在桌边睡着了,它睡着的样子多可爱。
面前的茶水、墨水和窗外天空的颜色渐渐地浅下去,我还是一筹莫展,感觉头发都快要掉光了。丁丁和小河陪我熬了一夜,脸色看上去很差。他们刚才悉悉索索地商量着什么,小河好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在我的几番鼓励下,他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其实大家熬了一夜也累了,不如吃个猩猩脑浆羹补补神。我听了一怔,看到睡着的猩猩浑身一震,然后索索地抖起来,这只可怜的畜生可能一夜都在装睡,胆战心惊地听着三位命运之神的发落,——我们的命运之神又坐在哪里开圆桌会议呢。我的心中顿生一股同情,我的无名指一阵冲动,很想去按删除键,让“小河”这个词语从此消失,但我最终只是嫌恶地瞥了他一眼。
他羞愧地低下了头,很快将功补过,又想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他建议我不妨说我家屋后就有一大片雨林,这样将猩猩放归大自然就非常容易了,只要打开房屋后门就可以了。我说我家屋后是大马路啊,草都不见一根呀。他看着我,好象在奇怪我怎么就不明白呢,既然猩猩说有就有,为什么雨林就不能说有就有呢。他的眼神像上帝一样睿智。我透过后窗一看,果然屋后有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雨林,在初生的霞光下氤氲着湿漉漉的雾气。我听到小河在我耳边说,如果我在这里再以词条的形式,加上一些有关雨林的论述,对于我家屋后有一大片雨林的事,读者们就会更信服了。
我国的热带雨林是印度 ─马来雨林群系的一部分,也是世界雨林分布的北缘。因而在纬度分布上,有其独特的代表性。中国的雨林在种类组成、结构和生态外貌等方面,都有其特殊的特征,它是一种季风热带条件下发育的雨林,有别于赤道热带雨林。中国的热带雨林物种资源非常丰富,是多种珍稀、濒危物种的栖息地,这些野生物种是世界物种资源宝库的一个重要部分。也是世界热带雨林研究的一个重要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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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相信大家都相信我家屋后确实有一片雨林了,如果你觉得还没有形成雨林的规模,我可以再排列一些句子,让它们像树木一样静悄悄地站着,让行与行之间散发出一些笼罩全文的意义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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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信这下大家都确信我家屋后有一座雨林了吧(而且是一座无边无际的雨林),我拎起猩猩的手,它感激地跟着我。小河替我打开了房屋后门,我领着终于猩猩踏上了它故乡腐叶和嫩叶的地毯。雨林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和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绿意,我像是钻进了绿巨人的腋窝或者更像是内脏,骚动不安的气味、叫嚣奔走的小跳兽,嘶叫的野鸟,蛇发般的毒草,舌苔般的肥叶,跳蚤,飞蝗,爬虫,闹盈盈的嗡嗡声,头顶和四围的压迫……小河又悄悄地凑上来,提醒我应该多一些细节描写,这样更有真实感。我就蹲下来,看见一只青蛙腐烂在一株颜色鲜艳的植物的合十的手掌里,散发着芬芳的尸臭,植物旁边仍旧有一些五颜六色的粘乎乎的青蛙,像一群不安分的青年一样不知死活地跳来跳去;我站起来,看见一只雄峰在嗡嗡地卖力地和一株形似雌蜂的兰花交配,徒劳的小生物的悲剧,还有一只蜂撞到蛛网上,剧烈地滚动,把蛛丝裹在身上,努力为自己做一身银光闪闪的死亡的帛衣,浓妆艳抹的蜘蛛坐在一边静悄悄地观察;我仰起头,一群小鸟咬着屁股连成一串,在天空的白纸上一会儿写个“一”字,一会儿写个“人”字,一会儿写个“0”字,一会儿写个……后来写的很多字我都不认识了,我猜它们是在写一首诗……
我是被关门声惊醒的,当我从文字的雨林里回过神时,我发现屋门锁上了,怎么也打不开。丁丁和小河或者小河和丁丁站在门后,他们露出了非常鄙夷的笑容,就好象看见一个徒劳的傻瓜似的。猩猩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我想它现在应该快乐地在雨林深处荡秋千,至少我还有安慰。这时!当然应该安排在这时!我的屁股上挨了沉重的一脚。我跌了个嘴啃泥,转头一看,猩猩正往雨林深处跑去,猩红的屁股在绿色里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最终消失不见,它一直躲在背后就为了狠狠踢我一脚吗。我听见门后传来丁丁和小河的讥笑声,他们把我留在雨林,自己翻身做了房屋的主人。
17:09 2003.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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